一次次找我,主要是討論上海能開放哪些古今中外的文藝作品。本來這事跟著北京走就是了,但他想稍稍走得比北京快一點。我相信這事他還會與別人討論,只希望我能預先給他講得細一點、全一點。這種談話今天回想起來還十分享受,卻是任何在正常情況下生活的人們所不能理解的了。文化大革命幾乎禁絕了古今中外一切優秀的文藝作品,現在撥亂反正,理應果斷解禁,但像車部長他們那一代人卻很難下這樣的決心,生怕在哪一點上出了問題,因此要一部一部“過堂”。讓我暗自喜悅的是,每說通一部,便是一部偉大作品與一座偉大城市的重新見面。儘管這種見面是遲早的事,但總是早一天好一天。 首先我用的辦法是抬出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只要他們提到過的歐洲經典名作,都立即開放。這對車部長這樣的老幹部來說,最具有“透過”的說服力。於是從莎士比亞、歌德、巴爾扎克、托爾斯泰到貝多芬,都滿城綠燈。 然後,麻煩的事情就來了。一些戲曲片能不能立即開放?例如越劇《紅樓夢》和黃梅戲《女駙馬》,還有一些新進來的外國片如《音樂之聲》,是內部放映,還是公映?所有這些簡單問題的難度全在於,批判文藝作品中的“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外國死人”、“封資修”最強烈的,是毛澤東主席。 最先開放的是越劇《紅樓夢》,理由也只有一條:毛澤東喜歡《紅樓夢》。記得這部片子的“復映”活動在上海文化廣場舉行,幾天下來,真可以說人山人海、一票難求。 其他很多傳統作品,要開放也必須獲得解釋。我發現,對車部長他們,要聽的只有政治解釋。有一次我把幾部作品解釋為“在封建主義外表下的反封建作品”,他一聽很高興,覺得找到了一種說服別人(主要是說服比他更大的領導而不是一般觀眾)的“理論技巧”。後來我還聽他多次在大會上作過這樣的解釋。 說完這些事,他會順便問一下:清查工作怎麼樣?他對此好像已經沒有多大興趣,因為一些重點的清查物件早被市裡隔離,面上的清查在他看來只要“掃描”一下就可以了。 我終於鼓起勇氣說:“車部長,我覺得‘文革’中最糟糕的有兩個階段,一是‘文革’前期的造反,二是‘文革’後期的批鄧,至於中間那一塊,由周恩來、鄧小平主持工作,情況很不一樣。現在的清查,恰恰是不碰造反和批鄧,有可能產生是非顛倒。” “這裡有一個原則問題。”他的態度突然嚴肅起來,“這兩件事都是毛主席號召的,我們一定要謹慎。觸及毛主席,怎麼也不行!” 他看我有點沮喪,笑了笑,說:“我知道你既拒絕了造反,又拒絕了批鄧,所以對這兩件事特別敏感,這可以理解。但這兩個口子一開,牽涉的面就大了。就說我吧,包括我們這次一起到上海來工作的領導幹部們,絕大多數都參加了批鄧。至於造反,也很難說沒參加。部隊裡的是非是看跟誰,但一開始不管跟誰,都以造反的名義。”  '返回目錄'  
隱秘的河灣(6)
有一次見面,我發現他情緒奇特,像一個受委屈的孩子。 他先問我,有沒有聽到上海民間的一個傳言:“車文儀,車文儀,把上海的文藝‘車’走了!” 我問:“什麼叫‘車’走了?” 他說:“就是說我用大車把上海的文藝拉走了!上海沒文藝了!全是我的錯!”他說得有點激動,然後還輕聲補一句:“真不像話,在別人的名字上做文章!” 我笑著說:“電影、戲劇、書籍都開放了,看還看不過來,怎麼能說‘車’走了呢?” 他說:“是幾個作家說的,其實是說我沒有給他們發獎、撥款!” “作家?”這讓我有點奇怪。 “還是革命作家,部隊來的,”他說,“資格比我還老。” 這下我就知道他生氣的原因了。上海有一批資格很老的革命作家,在他們眼裡,車部長至多是一個文藝愛好者。車部長來上海,按禮節也應主動拜訪這些作家,表示尊敬。於是這些作家有了一種“心理預設”,認定車部長必定站在他們一邊。然而問題是,這些作家互相之間十分對立,在“文革”中雖然一起受難,但也有互相揭發的事端,到了“五七幹校”勞動,也曾互相批判過。他們都有大量證據證明對立面作家在“文革”中喪失了立場、出賣了戰友、傷害了文化,於是紛紛把材料送到車部長處,結果,車部長只能兩頭滅火,得罪兩頭。我聽下來,他也有一點個人傾向,但正是這種個人傾向,引起了另一撥人的強烈反彈。反彈的方式是以資格老的革命者身份來訓斥資格淺的革命者,外帶以一個著名作家的身份來訓斥一個文藝愛好者,車部長怎麼受得了?怎麼不委屈? “他們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