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不好走,總比住在這兒好一點。”
“五嬸大概還在想四妹,所以心裡頭不好過。我看再過些時候,五嬸多少忘記一點,就可以把心放開的,”覺新同情地勸道。
“大少爺,你心腸真好,”沈氏感動地、真心地稱讚道;“我從前那樣對待你,你倒一點也不記仇。”她自怨自艾地說下去:“我只怪我自己不好,什麼事都是我自己招惹來的。我曉得我以後再同你五爸住在一起,也不會有好日子過。我自己沒兒沒女。今天你五爸還對我說起賣房子的事情,他同四爸把買主都找到了,只有三爸不答應。五爸說三爸體子很壞,看樣子一定活不久,只等三爸一死,就把公館賣掉,每一房分個萬把兩萬塊錢。等到搬了家,他要把禮拜一接來住在一起。我真害怕住到那一天!所以我還是早點走的好。我二哥也要我早點去,再耽擱下去,到了冬天,天氣冷了,在路上更苦。”她的雙眉聚在一起,臉上鋪了一層秋天的暗雲,這張臉在不大明亮的電燈光下顯得非常憔悴,它好象多少年沒有見到陽光了。
覺新把這番話完全聽了進去。他很瞭解它們,他知道沈氏的話裡沒有一點誇張。每一句話給他的心上放進一塊石子。最後她閉了嘴,他的心已經被壓得使他快透不過氣來了。他悲慼地望著她那張沒有生氣的臉。他掙扎了一會兒,才吐出一聲嘆息(其實說是“呻吟”倒更適當)。他不能夠勸阻沈氏,只好同情地說:“其實何必賣掉公館?我真想不通。不過五嬸走一趟也好。五嬸要把袁成帶去,自然沒有問題。我等一會兒去跟媽說一聲,把袁成喊來吩咐兩句就是了。”
“你媽還沒有回來,我剛才還去看過,”沈氏插嘴說。
“媽就要回來了。不過媽一定答應的。五嬸請儘管放心好了,”覺新懇切地答道。
“那麼,大少爺,多謝你了,”沈氏仍然帶著淒涼的微笑感謝道。
“五嬸還說客氣話?我平日也沒有給五嬸辦過事情,”覺新謙虛地說。
沈氏搖搖頭,痛苦不堪的嘆息道:“我真怕提起從前的事。想不到貞兒已經死了一個多月了。她的影子還時常在我眼前晃。”她拿出手帕到眼角去揩淚珠。
覺新默默地坐在方桌旁邊。他覺得他的心裡只有悲哀,這房間裡只有悲哀。悲哀重重地壓住他。他想不到未來,想不到光明。他漸漸地感到了恐懼。恐懼跟著內房裡掛鐘鐘擺的滴答聲不斷地增加。窗外一陣一陣的蟲聲哀歌似地在他的心上敲打。沈氏垂著頭,象一個衰老的病人一樣枯坐在寫字檯前。她的失神的小眼睛空虛的望著玻璃窗,她似乎要在那上面尋找一個鬼影。這個矮小的女人的半身像(她現在瘦得多了)在覺新的眼裡就成了痛苦與悲哀的化身。他的恐懼更增加了。他覺和有好多根銳利的針尖慢慢地朝他的心上刺下來,就咬緊牙關忍耐住這樣的隱痛。他並沒有盼望誰來救他。
但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突然在過道上響了。門簾大大地動了一下,翠環氣急敗壞地跑進房來,驚惶地、顫慄地、哽咽地說:
“大少爺,請你就去!我們老爺又不好了!”
剛剛在這個時候,接著翠環的短短的話,在外面響起了象報告凶信似的三更鑼聲。這個晚上它們似乎特別響亮,特別可怕。
“完結了!”這是覺新從鑼聲中聽出來的意義。
沈氏在她預定的日子裡帶著春蘭和袁成寂寞地走了。覺新、覺民和琴三人把她送到木船上。船開了,他們還立在岸邊,望著船伕用篙竿將船撥往江心去。
“兩年前我就這樣地送走了三弟,”覺民指著那隻遠去的木船,半惆悵、半羨慕地說。
“我們有一天也會坐這樣的船離開省城的,”琴帶點激動地說。
“走了也好,這個地方再沒有什麼可以留戀的了,”覺新接著嘆息道:“不過我是走不了的。我的肩膀上如今又多了一副擔子。”
“這又是你自己找來的。你明知道你自己擔不起,為什麼要答應下來?”覺民友愛地埋怨道。這時船開始在轉彎,他們在這裡還看得見一點影子。
覺新皺緊雙眉悲痛地答道:“三爸在病榻上那樣託付給我,我怎麼忍心推脫?我自己受點委屈是不要緊的。”
船的影子完全消失了。琴在旁邊揮了一下手低聲說道:“一路平安。”她這四個字在覺新的心上添了無限的惆悵。
“大哥,你有這種犧牲精神,為什麼不用來做點正經事情?”覺民惋惜地說。
一片枯黃的樹葉飄到覺新的肩頭。覺新伸手去拈起它,把它放落到水裡去。樹葉就在水上飄浮,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