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公路上跑。我不能在這兒生活下去,不能在這不是人呆的地方任人侮辱和宰割。
我要逃回上海去。
到了公路上,雨停了,風也颳得不那麼兇了,算我運氣,身後開過來的第一輛卡車,見我一招手,就停了下來,答應把我帶到縣城去。
縣城裡有班車開往貴陽,到了貴陽,就能搭去上海的火車。上班車無法混票,而上火車,我想買票也沒錢。身上的皮夾子裡那幾塊錢,買了一張班車票後,僅夠在火車上買盒飯吃了。
幸好火車嚴重超員,幸好貴陽火車站幾乎無人管理,幸好我啥也沒帶,拼命地隨著蜂擁而上的乘客擠到了車廂裡的盥洗處。
噢,這是提心吊膽的兩天兩夜,這是疲勞至極的兩天兩夜。除了買飯票,除了吃飯,除了上廁所,差不多所有的時間,我都把臉埋在臂彎裡睡覺,睡不著我也把臉埋著。我怕人家注意到自己,怕列車員對我進行詢問,怕查票。後來聽人說,每天晚上九點左右,長途車上要查一次票。
我像害怕上法庭一樣恐懼地等待著夜晚來臨。###點鐘的時候,我心跳如擂鼓,坐立不安。始終沒有使用的盥洗池旁那塊鏡子裡,映出我緊張的發白的臉色,眼睛裡是一片驚慌。只要穿著鐵路制服的人出現在我跟前,我就拼命地用牙齒抵住自己的舌頭,不使上下牙齒打架的格格聲傳出來,不使自己沉不住氣而喊出聲來。
謝天謝地,不但第一天晚上沒查票,連第二天晚上也沒有查票。
高度緊張的神經一旦鬆弛下來,我就昏昏沉沉地一路上睡到上海車站。
聽知青點去年回滬的男知青說過,混票到了上海站,不能從正門進出,可以沿著鐵軌,往旱橋方向走,走個兩三站路,就能繞出上海車站了。我是完全有這個條件的,手上什麼東西都不提,誰會想到我是從遙遠的貴州回來的呢。
下了車,我儘可能裝得坦然自若,儘可能顯出一副悠哉遊哉的模樣,逆著提箱扛包匆匆而行的人流,往旱橋方向走去。
剛走出一二百步,一個披藍布棉大衣的胖子從橫裡插到我跟前,吼道:
“喂,站住!你到哪兒去?”
“回家去。”我停下腳步,輕輕說。
“回什麼家啊?”
“回自己屋頭呀!”
“胡說!一看你那樣子,就是個逃票的知青!”
“我是回屋頭嘛!”我委屈地叫起來。可一聽清自己的聲音,我就傻了,兩年來生活在貴州鄉下,我已學會了一口貴州話,慌忙之際,我回答人家時,吐出來的全是貴州腔,這還怎麼能冒充上海人呀。
我懊悔極了,到都到了,列車上沒讓人逮住,卻在車站被人抓住了。
小引(18)
胖子招了一下手,眨眼間圍上來五六個戴著上海民兵紅袖章的壯漢。你一言我一語,都在教訓我。
他們是一夥什麼角色,我心頭是清楚的。上海民兵指揮部,就是原先“文攻武衛”指揮部。這是奪權的造反派自己抓起來的武裝,惹惱了他們,那是要被拖進去打的。我忍氣吞聲,隨他們說什麼都不還嘴,跟著他們朝車站大門口走去。
一會兒工夫,就趕上了下火車的旅客人流,見我被圍在中間,多少人的臉朝我轉過來,多少雙目光刺向我的臉啊。我簡直不敢朝兩邊瞅一下。我想站停下來,等人們走光了,再朝前走。可剛停下步子,五六個民兵異口同聲朝我呵斥起來,下車的人流乾脆把我裡三層外三層地包圍起來了。
哎呀,越來越糟了。我的眼裡湧出了淚水,走吧,我隨你們走,隨你們擺佈啊。老天爺,我那九泉之下的媽媽,我那還在幹校的爸爸,你們誰能想象,我今天受到的這種屈辱和難堪啊。我不是想逃票,我是沒有錢哪。
押進出口處旁邊那兩間屋子以後,五六個民兵完成了使命,重又出去抓“在逃犯”了。
我一看,哈呀,兩間屋子裡關了三五十人。門口站著兩個值班的,屋子裡一個四十來歲的男子,一手拿著本硬紙簿,一手拿支圓珠筆,他的身旁,一左一右站著兩個三十來歲的婦女,三個人都穿鐵路制服,態度也不像民兵那麼凶神惡煞。
再看那些被抓進來的,有愁容滿面的,有暗自垂淚的,也有若無其事談笑風生的。一下子有了這麼多同案犯,我的心頭不像開初那麼慌張了。我好奇地瞅著屋裡的動靜。
拿硬紙簿和圓珠筆的人在逐個詢問,叫什麼名字,在哪個省插隊落戶,哪個站上的車,上的是快車還是慢車。問清了,好,補票。他身旁兩位婦女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