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熱鬧。
一日,在一條大街上,見到浩浩蕩蕩一支大隊伍開了過來,大紅旗,小彩旗,橫幅,語錄,領袖像,口號聲,戰歌聲,乒乒乓乓咚咚鏘鏘的敲打聲……用一句作文裡的話來形容——街道像一條五彩的河。等那遊行隊伍走近,才發現中間還夾著一支奇特的隊伍,一個個剪了頭髮,抹了花臉,頭上戴著高帽子,胸前掛著紙牌牌,上面寫著各種字樣:封建把頭,逃亡地主,交際花,資本家,CC特務,妓女,流氓,壞分子……根據個人不同的身份,身上還有許多裝飾物,資本家脖子上繫了幾十條皺巴巴的領帶;交際花腳上穿著高跟鞋,前胸後背也掛著高跟鞋;逃亡地主胳肢窩裡夾了一卷紙,上面寫著“變天賬”;CC特務就像電影裡的特務一樣,歪戴大禮帽,鼻子上架副黑墨鏡……他們每個人手裡都拿著鑼鼓鑔鈸一類響器,也有的就拿臉盆痰盂,敲一下,喊一聲,我是張某某,我是不法大奸商!我是王某某,我是一貫道分子……各喊各的名字與身份。兩旁的隊伍,就喊打倒他們的口號,此起彼伏。此情此景,達摩曾在幾部反映大革命時期的電影裡見到過,沒想到現如今能看見真格兒的。遊行隊伍走著走著,達摩就看見了衛老師,他也在中間那一溜,胸前牌牌上的字又長又特別:胡風反革命集團反動骨幹分子衛立文,“衛立文”三個字很大,每一個都打上了大紅叉。那時達摩對胡風集團知之甚少,只隱約記得兒時見過一些漫畫,胡風光腦袋,太陽穴上貼著狗皮膏藥,屁股後面掛著一把小手槍,手裡抱著一支碩大的筆,筆尖尖上滴著血……該是一個陰險狡猾亦文亦武的特務之類。沒想到這溫文爾雅近乎迂腐的衛老師竟是這一類人,還是骨幹。八月驕陽似火,達摩卻打起寒顫來。再看一眼衛老師,面如死灰,眼光呆呆地透過鏡片只盯著自己的鼻尖,他一手拿根柴火棍,一手提只鐵鍋——就是達摩在他家廚房見過的那隻鐵鍋——一下一下敲著,鍋底已經敲出一個洞來,聲音就沙誇誇的。
從此以後,衛老師再也沒來陶陶齋買特級香片了。
13
達摩再一次見到衛老師,已經是五六年以後了。那時,達摩已經在廣闊天地的泥裡水裡摸爬滾打了三四年,早已是一個飽經風霜的漢子。只是讀書的嗜好一直沒改,而且近乎成癖。由此還結識了幾個書友,有的在一個公社,有的在外縣,還有在城裡的。歷盡磨難,閱盡人世,也早已不是少年時那樣,單純得將一切看得如童話般美麗。此時的讀書,已不是少年時代的好奇求新,而是渴望尋找一些生活的答案。幾個人在一起,便會把書中讀得的感想與社會現實聯絡起來,或思辨,或質疑,或彷徨,或慨嘆。偶爾也會寫下長長的信函,互相探討一些問題。
那一年春節,達摩回城探親。幾個友人聚會,其中一個就是後來成為馬哲理論家的毛子。毛子說,帶你們去見一個人。達摩問什麼人?毛子說,一個高人。你去見了就知道,上過毛選的。問為什麼上毛選?毛子詭秘一笑,卻不作答。大家心裡多少明白了毛子說的是個什麼人了。
跟著毛子走進一家大雜院時,達摩發現,這不就是衛老師衛立文的住處麼?果然,毛子就敲了角落的那扇房門,出來的,正是衛老師。衛老師見一下來了三五個人,有些警惕,毛子說,都是我的知心朋友,有幾個我原來跟您說過的。衛老師就將他們讓進屋去。屋裡的一切幾乎都沒變,就是多了幾張可以收放的小馬紮,看來這兒還是一個常有聚會的地方。
一直到大家坐定,衛老師也沒有認出達摩來。也是,眼下這個又黑又壯的漢子,和當年那個文靜矜持的小男孩,已是判若兩人。
衛老師和毛子寒暄幾句後,達摩說,衛老師,還認不認識我?
衛老師打量了一下說,面熟。
達摩說,特級香片。
衛老師驚喜地叫起來,啊呀呀,陶陶齋的那個孩子?
達摩笑笑。
衛老師說,我跟你說,那本《中學生》又沒了,被抄去了,還成了一大罪證。
見毛子幾個一臉詫異,衛老師和達摩你言我語地講了當年他們的那一段交往。毛子對達摩說,沒想到你這麼老的資格啊。達摩說,我那時不懂事,也不知道衛老師是誰。達摩幾次想說起那一次遊行的事,最終還是沒說出口。
那天說了許多話,大多與時政有關。達摩記住了一句,談到中國前途命運時,衛老師說,體制的問題。這句話,差不多二十年後才漸漸公開成為一句時髦語。達摩沒想到的是,當年那麼溫順囁嚅的衛老師,如今說話卻如此口無遮攔。
達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