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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我們除了原有的手銬腳鐐之外,還在脖子上勒了根兒麻繩。倆警察一左一右,中間的警察用膝蓋頂著我的後腰。同時,手裡攥著勒在我脖子上那根麻繩。人家就還算客氣,事先警告了我,要是敢乍刺兒,就立馬給我來個鎖咽喉。會場前面多少排,全坐著民兵,手裡還拿著半自動。

人們批判我們的臺詞,都是當局事先印發下來的。而高喊的口號,那就是實話實說。什麼“萬里江山萬里營,八億人民八億兵”,什麼“備戰備荒,狠狠打擊現行反革命!”什麼“保衛鐵打江山,開除現行反革命分子球籍!”什麼什麼的。敢情拿我們開刀,還不就是為了打仗麼。

戰前用另類來祭刀,那是歷來必要程式。古已有之,中外皆然。記得

戰爭與和平》那本書裡,描寫過庫圖佐夫放棄莫斯科最後時刻,也和北京一樣把監牢裡某些“莫須有罪”的叛國者,拉到大街上游鬥,最後被活活打死。

雖然在小說看見過這種連獸類都臉紅的暴行,對受難者無比同情。誰想到:有一天竟然輪到了自己。

第一天出場回來,老七就走在我的前面。原來他就關在我的隔壁。進號之後,趁著隊長們正為死囚入倉而忙亂的當兒,我就趴在小視窗上對老七說:“看《毛選》。”然後,我就開始輕輕敲牆。我試圖用《毛選》當密碼本,用分節的敲擊聲分別代表第幾頁、第幾行、第幾個字,以此傳送信件。。 最好的txt下載網

張郎郎:寧靜的地平線(15)

敲了半天,他好不容易開始明白了我密碼的意思,準備有所回應時,我卻忽略了再輕的敲牆聲,照樣可以傳到隊長的耳朵裡去。正當我全神貫注敲牆的時候,突然,牢門洞開。兩個隊長抓我一個正著。沒話可講,我被立刻調了房間,同時,把我的手銬改成了背銬。

其實,我們也沒有什麼機密可言,無非來日無多,只是想最後的交流和訴說。

人,是有預感的。在饒陽縣的時候,有一天半夜我從噩夢中驚醒。醒來以後,夢中的畫面還在眼前,揮之不去。我夢見和許多朋友,坐著大卡車在黑霧中行進。感覺還是被押送中,但是四周見不到警察。那卡車就走到一條奇怪的街道上。街道兩旁有無數的小巷,我們的卡車路過每個小巷前都停一下。為了看清小巷口懸掛著的巨大白幡。那些白幡上,有許多人的黑灰色的影像,如魑如魅,似乎都是註定的鬼魂。我心裡明白,這些都是即將執行死刑的人們。怎麼會這樣呢?突然,我明白了,我們這輛卡車裡的人,現在還都五彩繽紛,我們也將進入某個同樣的小巷,我們也將化為鬼魅似的照片。這時候,我一身冷汗醒來了。當時還慶幸,還好不過是個噩夢而已。

如今,這個噩夢幾乎是不差毫釐地再現了出來,我想:那一個個的小巷就是一批批被執行的人。而我們就是急匆匆的後來者,而當局印發討論判處我們死刑的資料,就是那些巨大的白幡。

進了死刑號以後,每天即使入睡也絕不香甜。每時每刻一種尖銳的肉體痛苦無法停止,如刀割心頭。那時的噩夢已經沒有了以前的那種複雜情節和過程。老是夢見自己漂浮在一個漆黑的地鐵裡,地鐵裡似乎發生過地震,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鋼鐵框架、水泥碎塊、石柱木樑,我就被擠在一個狹小的夾縫中。冰冷的地下水一點點漫上來,自己的鼻子緊貼在地鐵的穹頂上,清楚地知道很快就會窒息,沒有任何逃脫的可能性。只在等那冰水最後淹沒。

每天在醒來前一秒鐘,似乎心裡快樂了一下:哦,原來是夢。可是,立刻又在尖銳的痛苦中醒來。原來,我還沒死,可是我就在死刑程式中。人生,多數時間都是非常單調和無趣,只是在無邊苦海中掙扎而已。沒有什麼值得你去回憶,只有兩種狀態,讓你難忘:要麼你在苦海里急速下降,隨時會被溺斃。要麼你從海底迅速上升,將吸到新鮮空氣,會看到藍天白雲和陽光,還有你苦海的地平線。

在死刑號的日日夜夜,我都被壓在鉛一般沉重的水底,像終極前的苟延殘喘。

每天,在兩場批鬥之間,我們在分局吃午飯、喘喘氣兒。田樹雲大夫小聲告訴我:“別灰心,馬隊長告訴我了:對咱們是批判從嚴,以後處理從寬。”他那雙眼睛裡居然還充滿著生的期望。

另一次我遇見了社科院近代史所的才子沈元,他問我:“你說會怎麼判?”我說:“死刑。”他微微一笑,說:“沒那麼便宜吧?多半兒得去長年苦役。”我說:“不可能,遇羅克說了,上一批都挺了。對咱們這批就特別寬大?別做夢了。”他默默看著我,什麼都沒說。回號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