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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

,一天又一天,雖然外面的世界迅速發生著變化,石廣勝信奉的那個叫康有為的人已經被砍了頭,中國社會正在醞釀更為激烈的社會政治衝突,但是在崤陽縣西南部那個叫石家坪的小山村,卻沒有任何變化,苦難就像黃河水一樣滔滔不絕,沒有止息。

石廣勝,這個試圖用汗水澆灌幸福理想的人,終於徹底垮了下來——不僅僅身體垮了,他的精神也垮了,如同一個緊繃的弓弦,“嘣”的一下,斷了。

斷絕人生全部想念以後的石廣勝決定脫離這個世界,這是在和他相濡以沫的老伴害病死了以後。

那一天是農曆正月初五,整整一天沒有吃喝的石廣勝,實在不忍心看著心愛的女兒玉蘭被餓死,決定為自己和女兒的苦難歲月做一個了結。

白毛風在空中飛舞,不斷有折斷的樹枝飄向空中,在空中被凍成了冰凌,抽打在臉上就像刀割一般疼痛。大地堅硬如鐵,路面上結著厚厚的冰甲,整個世界都白茫茫的,分不清天地,甚至聽不到黃河永恆的濤聲——黃河也被凍結了,黃河河道白雪皚皚,好像亙古以來就是這樣的形態。

在這片無邊無際的土地上喪失立錐之地的石廣勝,抱著女兒玉蘭,艱難地走出林區,上了通往崤陽縣城的官道——官道東面就是黃河峽谷,那裡有一個三十多丈高的懸崖。石廣勝早就端詳好了這個地方,在他沒有下決心以前就對自己說,等到哪天堅持不下去了,就在這裡了結呀!當他抱著心愛的女兒真的向那裡走去的時候,心裡竟有一種終於遂願了的滿足感。

石廣勝父女倆終於站在深邃無比的黃河峽谷峭壁上了。

五歲的玉蘭好像感覺到了什麼,拼命地哭,掙扎著,蹬踹著。石廣勝看看可憐的女兒,看看腳下被冰封了的黃河,幾次想躍起身子又幾次被女兒的哭聲阻止。玉蘭聲嘶力竭地叫著:“爸爸!爸爸!”

他實在無法就這樣把女兒葬送在這冰天雪地之中。

他的靈魂經受著痛苦的煎熬。

最後,這個早已經看清命運,一般來說不會軟弱的人,突然把嘴張得老大,像老牛那樣沉悶地哭嚎起來——他不能這樣毀掉女兒呀!他不情願就這樣帶著女兒離開這個世界呀!他是喜愛這個世界的呀!

玉蘭好像被父親劇烈的痛哭驚醒了過來,一下子收住了哭聲,用淚眼看著父親,儘管仍然在抽噎,但是她不再哭了。她伸出凍得通紅的小手,抹去父親臉上的淚水,輕聲叫著:“爸爸!爸爸!”

石廣勝把粗糙的臉貼在女兒沾滿淚痕的臉上。

石廣勝返轉過身子,往回走。

即使生活是一碗毒藥,他也要慢慢喝下去。

他現在不能只為自己活著,他必須為女兒活著了。

不管土地多麼貧瘠,不管有多少風雨,玉蘭就像山間的山丹丹花一樣開放了。

這個嬌柔的女子頭髮像烏玉一樣光滑,微笑著的時候,常常露出細密而潔白的牙齒;當她沉思什麼的時候,就用上齒咬住下唇,在那裡留下輕輕的一道白色的齒痕。在她那小鹿一樣的輕盈體態中,天生一種高貴典雅的氣質,就像有貴族血統一樣。她的眼角有一點翹,細綹的長眉在光潔的前額上劃出兩道異常引人注目的斜線;她的眼睛深處蘊涵著躁動不寧的成分,洋溢著青春和生命的激情,但是,正是這雙眼睛,偏偏又長在一張矜持、端莊、還有某種程度焦灼和悲傷的神情的臉上,因此,它又有了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莊嚴感,任何心懷雜念的男人都沒有勇氣直視它。

玉蘭就像天生適應苦日子似的,從來不知道發愁,在同伴們中間,總是能夠聽到她那百靈鳥一樣動人的笑聲。

她從十四五歲就開始承攬家裡和地裡的大部分活計,就像是一個能幹的後生。

每當被命運擊倒了的父親抱怨這個世道的黑暗之時,這個沒有文化的漂亮女子總是像文化人那樣對父親說:“天下受苦人一茬茬哩,唉聲嘆氣能咋?為啥要跟自個兒過不去呢?”

石廣勝苦笑著搖搖頭,說:“娃娃,你解不下哩!這日月呀,跟擔子一樣,挑得越久分量越重……”

18。即使在冬天(2)

她不相信這些,勇敢地擔起家庭重擔——在這個意義上,不再對未來抱什麼指望的石廣勝,實在是一個有福氣的人。

石玉蘭因為漂亮和勤勞而遠近聞名,提親的人簡直踢破了門檻。她在地裡幹活,總會有年輕後生來幫助她。小夥子們為了得到和她交談的機會,簡直是煞費苦心——有的專門在山道上等她,有的則隱藏在白樺樹後面,用不懷好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