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閥進軍北京,宣佈被推翻的宣統皇帝復位 ;而另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俄國),窮人打倒了富人,自己掌握了政權……這些事情對於石玉蘭來說過於遙遠了,她無法從這些事情當中感覺歷史與人的聯結,她當然更不知道這些看似遙遠的事件正在透過一種被稱之為歷史的東西把可怕的力量傳導過來,從而改變所有人包括她自己的命運。因此,她沒有在意這些事件,更沒有在意井雲飛是在一種什麼樣的歷史情境之中在為這個家族奔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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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降生(3)
白旭醫生曾經跟玉蘭說,這個世界是因為有了窮人才有富人,換一句話說,是因為有了富人,所以才有如此多的窮人。一開始玉蘭並沒有弄明白這句很拗口的話究竟什麼意思,經過反覆咂摸,她突然從自己的淺顯經歷和父親的命運中咂摸出了其中的道理:是啊,沒有父親這樣的佃戶春種秋收,哪裡就會有地主陸子儀巨大的財富?沒有陸子儀把窮人家的財富聚攏到他的手裡,窮人怎麼就會如此艱難?
初為人母的玉蘭,竟然像哲學家那樣在思考。當她把這種思考跟白旭醫生提起的時候,白旭醫生淡然笑了一下,並沒有誇獎她的領悟,她甚至從白旭醫生淡淡的笑意中,感覺到某種無法言傳的阻拒進一步交談的意味。是的,白旭醫生不可能和井雲飛的太太在這方面做深入交談,儘管他知道玉蘭來自一個貧寒的家庭;同樣,一個被井雲飛的財富供養的佃戶的女兒,也很難和除了自己之外的人談論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她必須把精神探求的渴望轉向自己的內心,轉向那個連自己也很少觸動的地方。
一個人如果進入這種狀態,就像自然界中的生物一樣,就意味著一個成熟季節的來臨,任何外界條件都無法阻止結果的發生。事實上,所有人的精神生命都是在這種連續不斷的階段性孕育中一步步完善和充實起來的。石玉蘭並沒有因為一場奇異的婚姻而中止精神成長過程,這個過程甚至也不能夠被偉大母性的復甦而中止,在她幸福地成為母親的程序之中,精神成長也在同步進行,只不過她自己不曾清晰地意識到罷了。
白旭醫生當然不知道,他那句簡簡單單的話語,竟然點燃了一個渴望精神成長的人的心——既然這個人的內心被點燃了,既然這個人的生命進入到了一個精神成長的過程之中,那麼,一切發生的就都是必將發生的,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擋那些必將發生的事情發生。這樣,我們就看到了她那單純得就像一泓清水的心中蕩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那些與丈夫井雲飛走動的豪紳都是被許許多多像父親一樣的佃戶供養著的地主,地主正是父親痛恨的人;目前成為丈夫的井雲飛,本質上和陸子儀沒有任何區別,她曾親眼看到一個人毆打一個欠租的佃戶,據說這個佃戶正在領導集體抗租,是佃戶的一個代表,就像當年父親石廣勝作為佃戶的代表出現在陸子儀面前一樣;靖州城最著名的一家商號突然被大火燒成了灰燼,那是井雲飛為了報復另一個豪紳挑戰了他在農村進行捐稅收集的特權……一個佃戶的女兒,一個從小就過著貧窮生活的人,一個知道是什麼人造成了她的苦難的人,現在竟然置身於與她對立的人群之中,竟然要把被人們稱之為“地主”、“土匪”的人接受為用整個青春和生命熱愛著的丈夫……這對於她也的確太艱難了。
她彷彿突然被拋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什麼都是陌生的,就連山野上的花花草草都是陌生的,叢林中穿行著從來沒有見過的野獸,天上的月亮在晴朗的夜空中竟然散亂著粉紅色的光澤,太陽溫暖地照耀著大地,卻惡意地播撒了無數旱魃,那些像猴子一樣的東西嘶叫著,攀緣在樹木上,隱藏在石縫裡,遊蕩在平原上。她必須在精神領域回答很多問題。如果回答這些問題,她必然要進行常人難以想象的內心掙扎,她的靈魂世界命中註定要充滿喧囂。
有的時候,她甚至懷疑身邊是不是真的有一個可愛的兒子?她凝視著紹平紅撲撲的臉蛋,在心裡問自己:這是我的兒子麼?如果父親還活著,他會認為地主兼土匪井雲飛的兒子是他的外孫嗎?如果這個娃娃是大地主井雲飛的兒子,那麼他又在多大程度上是我的兒子呢?如果井雲飛是一個不愛自己的人,這個兒子與我又是一種什麼關係呢?她怔怔地看著懷裡的紹平——她何嘗不想把他作為自己的惟一依託呀!可是,總是有那麼多的東西惡意地離間著他們母子之間的感情。在純粹的母愛之中,總是有一種聲音在說,你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在這個世界上,你什麼都沒有了。既然這樣,你又有什麼愛這個世界的理由,有什麼愛這個家庭,包括這個孩子的理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