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水不知不覺流出來。與上官壽喜安詳的神情相對照,他臉上的表情蠢笨而野蠻。你們不聽我的話,你們為什麼不聽我的話呀……他低聲嘟噥著,像在譴責死人,又像是自言自語。走到母親面前,他說:壽喜屋裡的,我讓人把他們抬走吧,這天氣,你看。他仰臉看天,母親也仰臉看天。頭上的天是令人壓抑的鉛灰色,而在東邊,血紅的朝霞,被大團的黑雲壓迫著。我家的石獅子返潮出汗啦,這雨,馬上就來了。不把他們拉出去,雨一淋,太陽一曬,你想想吧……司馬亭低聲嘟噥著。母親抱著我和八姐,跪在司馬亭面前,道:大掌櫃的,俺孤兒寡母的,就仰仗您了,孩子們,給你們大伯下跪吧。姐姐們齊跪在司馬亭面前。他噹噹地敲了幾下鑼,用的力氣很猛。操他的老祖宗,他罵著,眼淚迸流,說:都是沙月亮這雜種招的禍,他打伏擊,戳了老虎腚眼子,日本人就殺老百姓出氣。弟妹,大侄女們,都起來,別哭了,遭了災難的,不止你一家,誰讓我是張唯漢縣長委任的鎮長呢?縣長跑了,鎮長不跑。操他祖宗!他對大門外喊叫:苟三姚四,你們還磨蹭什麼,難道還要我用八人大轎把你們抬進來嗎?
苟三和姚四,哈著腰走進我家院子,跟著他們進來的,是鎮裡的一些閒漢。他們是司馬亭鎮長的前腿後爪子,是鎮長執行公務的儀仗隊和隨從,鎮長的威風和權力,透過他們表現出來。姚四卡著一本用毛邊草紙釘成的簿子,耳朵與腦袋之間,夾著一杆漂亮的花杆鉛筆。苟三吃力地把上官福祿翻過來,讓他腫脹發黑的臉朝著彤雲密佈的天空。他拖著長腔唱道:上官福祿——腦袋被劈致死——戶主——。姚四手指沾沾唾沫,翻著那本戶籍簿子,翻來翻去,翻去翻來,終於找到屬於上官家那一頁,然後,從耳朵上拿下鉛筆,一條腿跪下,一條腿支起,把戶籍簿子擱在膝蓋上,筆尖先戳戳舌尖,然後,勾掉了上官福祿的名字。上官壽喜——苟三的聲音突然失去適才的嘹亮——身首分家而死。母親哇哇地哭起來。司馬亭對姚四說:記上記上,聽明白了沒有?但姚四僅僅在上官壽喜的名字上圈了個圈,並沒記錄他的死因。司馬亭掄起鑼棰,敲打著姚四的頭,罵道:你孃的腿,在死人身上還敢偷工減料,你欺負我不識字嗎?姚四哭喪著臉,說:老爺,別打了,我都記在心裡了,一千年也忘不了。司馬亭瞪著眼道:你咋那麼長的命,能活一千年,是烏龜還是王八?姚四道:老爺,不過打個比方。您這是抬扛——誰跟你抬槓!司馬亭又打了姚四一鑼棰。上官——苟三站在上官呂氏面前,側臉問母親:你婆婆姓什麼?母親搖搖頭。姚四用筆桿敲打著簿子說:姓呂!上官呂氏——苟三喊著,俯下身去,察看著她的身體。怪了,沒傷,他嘟噥著,撥了撥上官呂氏白髮蒼蒼的頭。從她的嘴裡,發出一聲細弱的呻吟。苟三猛地直起腰,目瞪口呆,連連倒退,嘴巴笨拙地說:乍……乍屍了……上官呂氏慢慢地睜開眼睛,像初生嬰兒,眼神散漫,沒有目標。母親喊:娘啊!母親把我和八姐塞到兩個姐姐懷裡,往祖母身邊跑了兩步,但突然煞住了腳步。母親感覺到,祖母的目光有了焦點。焦點在我身上,我在大姐的懷裡。司馬亭說:弟妹,老嬸子是迴光返照,看這樣子,她是想看孩子,是男孩吧?祖母的目光弄得我很不舒服,我哭了。司馬亭說:把孫子給她看看,好讓她放心地走路。母親從大姐懷裡接過我,跪下,膝行到祖母身邊,把我託到她眼睛上方,哭著說:娘啊,我也是沒有辦法,才走了這一步啊……在我的屁股下面,上官呂氏的眼睛裡突然放射出熠熠的光華。她的腹部隆隆響了幾聲,便有一股惡臭散發出來。完了,撒了氣了,這下是真完了,司馬亭說。母親抱著我站起來,當著許多男人的面,掀起衣襟,把一隻乳頭塞到我嘴裡,沉甸甸的乳房覆蓋著我的臉,我停止哭泣。司馬亭鎮長宣佈:上官呂氏,上官福祿之妻,上官壽喜之母,因夫死子亡,痛斷腸子而死。行啦。抬出去吧!
幾個收屍隊員提著鐵抓鉤過來,剛要往上官呂氏身上掄鉤子,她卻像一隻老龜一樣,慢吞吞地爬起來。陽光照耀著她腫脹的大臉,像檸檬,像年糕。她冷冷地笑著,背倚牆壁坐定,像一座穩重的小山。
司馬亭說:老嬸子,你真是大命的。
鎮長的隨從們,每人都把一條噴過燒酒的羊肚子毛巾捂在嘴上,藉以抵擋著屍體的味道。他們抬進來一扇門板,門板上還殘留著字跡模糊的對聯。四個閒漢——他們現在是鎮公所的收屍隊員——匆匆忙忙地用鐵抓鉤鉤住了上官福祿的四肢,把他扔在門板上。兩個閒漢,一前一後抬起門板,往大門外走去。上官福祿的一隻胳膊,垂在門板下,好像一隻鐘擺悠來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