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們一陣接著一陣的狂叫聲中,母親倉惶地關上了大門,並在院子裡敲打著一隻破得不能再破的鐵鍋,藉以掩蓋他們的叫聲。衚衕裡來來往往著尋找破銅爛鐵的小學生和中學生,家家戶戶的鐵鍋、鐵鏟、菜刀、連門上的鐵釕銱,女人指頭上的頂針、牛鼻子上的鐵環,都被蒐集去煉了鋼鐵,我們家因為有著名的戰鬥英雄孫不言和傳奇英雄鳥兒韓,才使家裡的鐵器儲存下來。母親巴望著來弟和鳥兒韓的造愛儘快結束,因為對飽受啞巴折磨的來弟的同情和內疚,因為對飽受苦難的鳥兒韓的同情和對十五年前那些肉味鮮美的鳥兒的感激,同時也出於對三女兒上官領弟的懷念和敬畏,母親自覺地擔當了來弟和鳥兒韓非法戀愛的保護人。雖然她預感到這件事情必將引出不可收拾的結局,但她還是想盡量地幫他們打掩護,讓結局晚一些到來。但事實上,對於鳥兒韓這樣的男人來說,當他領略了女人的激情和柔情之後,沒有什麼力量能夠約束住他。這是一個在山林中像野獸一樣生活了十五年的男人,這是一個在生與死的鞦韆上悠盪了十五年的男人,半截啞巴在他的心目中連一根木樁子都不如。對於來弟這樣一個經歷過沙月亮、司馬庫、孫不言三個截然不同的男人的女人,對於她這樣一個經歷過炮火硝煙、榮華富貴、司馬庫式的登峰造極的性狂歡和孫不言式的卑鄙透頂的性虐待的女人來說,鳥兒韓使她得到全面的滿足。鳥兒韓感恩戴德的撫摸使她得到父愛的滿足,鳥兒韓對性的懵懂無知使她得到了居高臨下的性愛導師的滿足,鳥兒韓初嘗禁果的貪婪和瘋狂使她得到了性慾望的滿足也得到了對啞巴報復的滿足。所以她與鳥兒韓的每次歡愛都始終熱淚盈眶、泣不成聲,沒有絲毫的淫蕩,充滿人生的莊嚴和悲愴。他們倆人在性愛過程中,都感到千言萬語湧上心頭……
啞巴脖子上掛著酒瓶在人群川流的大街上,飛快地躍進著。路上塵土飛揚,一群民工,推著褐色鐵礦石從東往西走;而另一群民工,推著同樣顏色的鐵礦石卻從西往東走。啞巴在兩隊民工中躍進著,躍進躍進大躍進。民工們都尊敬地看著他響前那一片金光閃閃的軍功章,並停止前進,為他讓開道路。這使他得到極大的滿足。他雖然只齊著人群的大腿。但精神上卻高大無比。從此,他把白天的大部分時間,都消磨在這條大街上。他從大街的東頭,躍進到大街的西頭,喝幾口酒,提提精神,再從大街的西頭,躍進到大街的東頭。就在他來回躍進的時候,上官來弟和鳥兒韓,也在地上和炕上,不斷地躍進著。啞巴滿身塵土,手下的小板凳腿磨短了一寸,腚下的膠皮,也磨出了一個大洞。村子裡的樹全被殺光了,原野裡濃煙滾滾。上官金童跟隨著消滅麻雀的戰鬥隊,高舉著綁上紅布條的竹竿,敲打著銅鑼,把高密東北鄉的麻雀,從這個村莊趕到那個村莊,使它們沒有時間覓食,落腳,最後都像石塊一樣掉在大街上。上官金童的相思病在多種因素的刺激下痊癒了,戀乳厭食症也隨之痊癒。但他的威信大大降低,他所親近的俄語教師霍麗娜也被劃成右派,送到離大欄鎮五里路的蛟龍河農場勞動改造。他在大街上看到了啞巴,啞巴也看到了他。兩個人打了一個手勢,便各忙各的去了。
這個喧鬧的遍地火光的狂歡季節很快結束了。狂歡過後的高密東北鄉,進入了一個新的淒涼時代。在一個秋雨瀟瀟的上午,一個重炮連,用十二輛大卡車拖著十二門榴彈大炮,從東南方向的狹窄土路上,哞哧哞哧地開進了大欄鎮。他們開進村莊時,啞巴正在溼漉漉的街道上孤獨地跳躍著。在不久前的躍進歲月裡,他耗盡了精力。現在他精神萎靡。目光陰沉,因為大量飲酒,那半截結實的身體也變得臃腫起來。炮兵連的出現,使他的精神一振。他不合時宜地從街邊悠到街中央,擋住了卡車的去路。卡車一輛接著一輛停下來。車上計程車兵都在秋雨中眨巴著眼睛,望著車前這個攔擋車輛的怪人。卡車駕駛樓裡,跳出一個腰掛短槍的小軍官,他憤怒地罵著:“混蛋,你是不是活夠了?”——確實夠玄的,因為道路打滑,啞巴身體又矮,卡車輪子又高,他幾乎是從司機視線的死角里躍進了街心。司機感到眼前躥起一個黃影子,便一腳踩住了車閘,儘管如此,卡車粗大的保險槓,還是撞在了啞巴的方正的大頭上。他的頭沒有出血,但很快鼓起了一個雞蛋大的紫包。小軍官還想罵幾句,但啞巴的猛禽般的目光使他的心臟緊縮起來,隨即他便看到了啞巴破爛的軍裝前胸上那一片功勞牌子。他雙腿併攏,彎著腰敬了一個禮,大聲說:“首長,對不起,請原諒!”
啞巴的精神獲得了很大的滿足。他退到路邊,讓開了道路。卡車拖著重炮緩緩駛過去。車上計程車兵,都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