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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部分

寶貴的,母愛其實永遠都是偉大的,母親偷糧食的方式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做了賊的母親是光芒四射的。每當我想起母親跪在木盆前嘔吐糧食的情景我便眼淚汪汪,我便熱血澎湃,我便想幹出一番輝煌事業報答母親的恩情,只可惜我上官金童的思想終生被吊在女人奶子上悠悠盪盪,彷彿一隻金光閃閃的銅鈴鐺。八姐你被母親的嘔吐聲折磨著,你雖然雙目失明,但你比我還要清楚地看到了母親的形象,娘啊娘,你低聲抽泣著,光滑的腦門頂在烏黑的牆上。你聽到那些糧食撲簌簌撲簌簌落水的聲響,清脆不悅耳,如同一槍鐵砂子打在一隻紅皮大蘿蔔上,八姐的心就是一隻紅皮大蘿蔔。母親第一次嘔吐糧食時,八姐你還以為母親病了呢。你摸索到院子裡,淒涼地叫著:”娘啊娘,您怎麼啦?“娘顧不上跟你說話,只顧用筷子探喉催吐。你用松疏的拳頭,輕輕地捶著孃的背,你感到孃的衣裳被冰涼的汗水溻透了,你嗅到從孃的身上散發出一股驚心動魄的血腥味道。你感覺到一股熱流直衝眼底,於是你清晰地看到孃的孱弱的身體弓得如一隻蝦。娘雙膝跪地,手抓著盆沿,雙肩起伏,脖子探出又縮排,那麼可怕那麼驚人的美麗,那麼莊嚴的雕塑。伴隨著打雷般的嘔吐聲,孃的身體時而收縮成一塊鐵,時而軟弱成一攤泥,糧食這些小畜生們如粒粒珍珠大珠小珠落入木盆裡……後來藉著梨樹下微弱的星光,娘嘔吐完畢,伸手到木盆中,撈起一把糧食―

―那天娘吐出的是豌豆――緊緊地攥住,又慢慢地鬆開,讓顆顆渾圓的、黃澄澄的粒兒,叮叮咚咚地不情願地落入水中。母親重複著這個動作,被她的粗糙的手攪動起來的溫熱的水味瀰漫,清涼的豌豆味兒撲鼻,感人肺腑的血腥味兒如一束利箭射穿了八姐你的心。你剛要放聲大哭,就看到孃的幸福的笑臉如一朵葵花盛開在星光下,就聽到娘用破裂的嗓音說:

“閨女,咱娘們有救了呀!”

孃的話一出口,就讓你淚如湧泉,一團漆黑矇住了你的雙眼。

當晚,娘用淨水淘洗了木盆中的豌豆,藉著夜色的掩護,不讓人發現炊煙,熬了一鍋豌豆湯。煮豌豆的味道像咆哮的狂風,驚醒了鸚鵡韓,他揉著眼睛、咬著舌頭問:“姥姥,這是啥味道?”他咀嚼著豌豆,咬著舌頭問:“姥姥,這是什麼?這麼好吃?”

八姐你那時已是二十出頭的大姑娘了,你不忍心吃這豌豆,但你抵擋不住誘惑,你的腸胃好久沒消化過糧食了。吃第一口豌豆時,你還心中愀愀,隨即便什麼也不顧了。

從此後,你盼望著母親回來吐糧食,又生怕母親回來吐糧食。母親的肚子成了口袋。只要一跪在木盆邊,一低頭,勿用再探吐,糧食便全倒出來了。鸚鵡韓胖了,八姐你皮下有了單薄的脂肪,母親卻瘦了,母親的胃已經盛不住任何東西了。

有一天,麻邦來了。八姐你嗅著麻邦的酸辣味兒就知道他不是個好人。麻邦逼問你:“你吃什麼養得這樣好?”你封嘴如牆,保守著母親的秘密。麻邦在院子裡轉著,搜尋著,最後恨恨地走了。

你告訴娘,說:“娘,不要了,不要了。”

娘說:“八曼,娘豁出去了,娘不能眼見著孩子餓死呀!”

後來娘能經常裝回糧食了,娘說麻邦給拉磨的女人們果真戴上了“籠嘴”。那玩藝兒是用細柳條編成的,饅頭形狀,連鼻子帶嘴一塊罩住,四根繩襻兒系在腦後。這“籠嘴”由麻邦親手給女人們戴。他發明了一種獨特的結,沒人能系也沒人能解。戴上“籠嘴”後母親吞糧食就不容易了。

在那個飢餓的春天裡,司馬家大磨房裡的景象多麼奇特!一群骨瘦如柴的女人蓬頭垢面,嘴上罩著細柳條編成的籠嘴,肩上掛著麻繩,手把著磨棍,弓著腰,繃著腿,推拉著沉重的大石磨,走一步一探頭,汗珠子落地摔八瓣,喘息不迭,糧食的香味刺激著,她們身上長出驢毛。磨聲隆隆,忽斷忽續,如悶雷在遠天滾動。麻邦手提藤條―――有時是藤條,有時是皮鞭―――在磨道里徜徉著,殘疾的腿使他的身體一歪一斜,忽高忽低。他半真半假地抽打著女人們的屁股,說你們好好幹,別偷懶磨滑。崔寡婦說:“麻邦麻邦,拉磨的驢卸了套也得餵它兩把乾草一瓢黑豆,我們是人吶!”麻邦說你們算什麼人?男人不是男人,女人不像女人。崔寡婦說我們是餓的!麻邦說餓得著你們?不過,衝著你說了這些話,老子豁上犯錯誤,今晚下工時,每人賞你們一斤黃豆,回家煮了吃吧。不過,上官家的,你手段高明,就不必了吧?麻邦的眼睛青光閃爍,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你偷糧食的招數高明啊,但看在你女婿魯立人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