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了紅毛衣,還是那件紅毛衣。狗尿苔說:他只有那件紅毛衣麼。牛鈴說:啊狗日的麻子黑還笑哩,你笑你媽的×哩!狗尿苔想:麻子黑這時候了還能笑?就聽到了有喇叭在講話,但誰在拿著喇叭講話,又講了什麼話,牛鈴不在意,他狗尿苔也不在意。狗尿苔還在問:那馬部長呢,胖子呢?牛鈴說:屁部長!喇叭突然停了,接著是人群又潮水一樣退了過來,又潮水一樣漫了過去。狗尿苔問:咋啦,又咋啦?牛鈴在說:要槍斃呀,往河灘里拉哩!狗尿苔急得往屋頂上爬,他後退了十幾步向小木屋後牆根跑,希望能猛地跳起來登著牆抓住後簷再翻上屋頂,但他差不多手都要觸到屋簷了,又重重地摔下來,爬起來就不用想著再次上屋頂,擰身跟著了往河灘湧去的人群。人群湧到河堤上了,堤上有背槍的人在警戒,誰也不得過去,狗尿苔就又往河堤下邊的蘆葦園邊跑,那裡人還少,能看到河灘上已挖好了的六個沙坑。每個沙坑前都站著一個端槍的人,不一會兒,從河堤那個石擺前,犯人被拉過來了,是每個犯人被兩個人拉著,那不是拉,是架著跑,他們三個一組三個一組十分快地跑了過來,竟然經過了蘆葦園邊的沙渠,再往河灘跑去。狗尿苔看見了霸槽是第一個被架了過來,他的紅毛衣是那麼紅,胳膊在後邊綁著,看不到了那紅毛衣沒有了後襟,還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黃軍褲,褲管被繩子紮了,他的雙腳幾乎沒有著地,被架著奔跑,腳尖就划著地,沙灘上深深地劃出了兩道渠兒,像犁犁過的犁溝。狗尿苔聽見身後有人在說:咋扎著褲管?又有人說:不扎著褲管屎尿不是流出來了?這人的話可能是對的,犯人在這時候一定早嚇得屎尿都下來了吧。狗尿苔回過頭來,這才看見就在他的後邊站著三個人,一個拿了個蒸饃,是紅薯面蒸饃,另外兩個人在叮嚀:槍一響你就往前邊跑,邊跑邊掰饃,跑到跟前了就把腦漿掬在饃裡,要趁熱吃,記住了沒?拿饃的人說:我吃不下去了咋辦?一個說:必須吃!聽話,吃了你病就好了。記住,往第一個沙坑那兒跑,第一個是榔頭隊的隊長夜霸槽,他腦子聰明。一個說:不說了,人家看哩。三個人頭就往左後邊看,狗尿苔也往左後邊看了,那邊卻是禿子金,天布的妻弟,還有八成,他們都拿著席和繩子。那拿蒸饃的人說:為啥不說?那些人是幹啥呀?狗尿苔當然明白禿子金、天布的妻弟和八成是幹啥呀,收屍呀,他們一定也要先朝沙坑那兒跑的,要跑到拿饃人的前面把死屍保護起來。狗尿苔就說:那是收屍的。拿饃的人說:叔,叔,人家要收屍,我弄不到腦漿咋辦?旁邊那個人就問狗尿苔:你是古爐村的?狗尿苔說:嗯。那人說:來了幾個收屍的?狗尿苔說:三家。收霸槽屍的來了,收天布屍的來了,收守燈屍的來了。那人說:收夜霸槽屍的?狗尿苔說:收屍的那幾個人厲害得很,要弄腦漿你弄四號坑的那個女的,五號坑的那個叫麻子黑,他們沒人收屍。拿蒸饃的人說:我弄那女的。話還未落點,槍響了,同時有六支槍一直在對著六個犯人,只聽見了一聲槍響,六個犯人卻同時頭上躥了一股東西就都倒進了沙坑,那躥上去的一股東西躥得並不高,但幾乎六股平行。狗尿苔還未搞清這是怎麼回事,身後拿蒸饃的人已經跑出去了,而拿著席和繩子的禿子金、天布的妻弟和八成也跑出去了,他們跑得更快,很快攆上了拿蒸饃的人,好像禿子金還用身子抗了一下,拿蒸饃的人手裡的蒸饃就掉在地上,他大聲地喊:我的饃!我的饃!而大量的人都湧了過去,都往沙灘上跑,狗尿苔又被擋住了,跌坐在沙窩裡,他看不見了拿蒸饃的人,也看不見了禿子金、天布的妻弟和八成。
狗尿苔還是爬起來跟著人群往河灘跑去,他想最後看一眼霸槽,他已經想好了,他看見了霸槽他不哭也不恨他,但他一定要對麻子黑唾上一口。他在沙灘上跑著,就被人抱住了,抱住他的是婆。婆也來了,婆和支書在一塊,還有杏開,杏開的頭上纏著頭巾,頭巾把整個頭和臉都包住了,只露出一雙大眼,她的眼眶是那麼青黑,讓狗尿苔想起當初霸槽戴的墨鏡。杏開的懷裡還抱著孩子,孩子在使勁地哭。婆說:回,你回,有娃哩,你回。也嚇唬著狗尿苔回。
狗尿苔這次不聽婆的話,和婆頂嘴,他說:我不去沙坑那兒了,我就在這兒行吧。婆聽不見他在說什麼,婆恨恨地瞪他,說:你去幹啥,你看了想不吃飯不睡覺呀?!人家都不來,你去?婆硬拉著狗尿苔,狗尿苔哄了婆說:我係繫鞋帶。他貓下腰,突然又跑掉了,還在頂嘴:誰沒來?村裡人都來了!
其實,老順沒有來,老順還在村道里擺著他的炒麵,槍響的時候,他無動於衷,在六七個碌碡上和樹根上都擺好了炒麵屎,他走回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