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考取的舉人更光鮮些。
有為於十九歲時(一八七六),在廣州第一次參加鄉試,顯然是帖括之學未搞好,結果鄉試不售。三年之後(一八七九)在叔父「督責」之下,重赴科場,又不售。再過三年(一八八二),有為換個地方,去北京參加「順天府鄉試」,還是名落孫山。
三戰三北,這時康有為已是個「老童生」。他易地參加北闈,可能就是避免在廣州科場出現的尷尬場面。明清兩朝的社會中,把「老童生趕科場」,是當成笑話來講的。康有為自命不凡,是位極端倨傲的老少年。他顯然是受不了這種冷眼和暗笑,才避開鄉人晉京趕考的,殊不知「北闈南皿」比廣州鄉試更要難上加難。蓋在廣州和他競爭的只是兩廣一帶的當地學生。參加北闈南皿,他就要與整個華南精英為敵,而南皿當年往往為江浙才士所包辦(參閱《清史稿?選舉志三》)。康祖詒舍易就難,就是知其不可而為之了。
在唐、宋、元、明、清的「傳統中國」裡,知識青年的「晉身之階」(the ladder of success)只有科舉這一條路。吾之畏友何炳棣教授曾著有專書論之。考場往往是「賺得英雄盡白頭」的牢房。我鄉某前輩,三年一次,他老人家雄心壯志,老而彌堅,在「江南鄉試」中,前後一共參加了二十四次。最後一場失敗之後,曾賦詩自況曰:「可憐明遠樓頭月,已照寒生念四回。」「明遠樓」為南京考場所在地,而「江南鄉試」總是在中秋前後舉行之故云。這時他童生老人家至少是年近九旬;所以和他相比,康老童生還有二十一次考中的機會呢!
果然光緒十一年乙酉(一八八五),康祖詒二十八歲,又老起臉皮走入廣州考棚,去和當地的青少年,一爭短長。榜發,又來個「鄉試不售」。三年又過去了,我們發現祖詒又在北京南皿試場出現;翌年在北京同一考棚(可能是光緒大婚的「恩科」吧」,老童生又連續兩度落第。——計自一八七六(光緒二年)至此(一八八九?光緒十五年),十三年中,康童生六考六敗。這對一個自負極高的知識分子的心理的打擊,是不難想象的,虧他還有這個耐性和雄心。所幸蒼天不負苦心人。康有為本已絕意科場,終老山林。可是他敵不過可憐的寡母(三十左右開始守寡)和諸叔的強大壓力;在他三十六歲時(一八九三),還要提著個「考籃」,再與一些十餘歲嘻嘻哈哈的小把戲,排隊走入廣州考棚,拚其最後一次的老命。果然有志者,事竟成。康有為這一次「中舉」了。——前後做了二十年的「老童生」。其後時來運轉,連科及第。兩年之後,他在北京「會試」高中,居然當了「進士」——真如鄭板橋所說的:「如今脫得青衫去,一洗當年滿面羞。」——板橋是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
學問是失意苦讀的收穫
康有為考秀才曾三戰三北;考舉人又考得六試不售。到後來由舉人考進士,反而一索即得,豈科舉考試真要靠「一命二運」哉?其實考生勝敗之間,亦可另有解釋。蓋縣試、府試(考秀才)和鄉試(考舉人)的要點是文采重於學識。有文學天才的青少年再加點「帖括」(八股文)的訓練,就可以應付了。像「筆端常帶感情」的梁啟超就可以十二歲「進學」成秀才,十七歲中舉了。而中舉之後還是「帖括之外不知有學問」。他的老師康有為則正相反。康氏有學問而無文采。落筆無才氣就要見扼於有地方性的科場了。至於中進土、點翰林,光靠才氣就不夠了。赴考者總得有點真才實學和真知灼見。所以科舉時代,不通的舉人(像《儒林外史》上的范進),隨處皆有;狗屁的進士、翰林則不多見也——畢竟是國家的最高學位嘛!所以康有為六困於「鄉試」,一朝「會試」,他就以「會元」(會試第一名)自許了。
記得李宗仁代總統以前曾告訴我說:民國時代的職業軍官都是「桐柚桶」。除掉裝桐油之外,就是廢物。其實科舉時代計程車子,也是桐油桶。讀書、考試、做官之外,也百無一用。做官要科舉出身,考試及格。考試不及格,預備再考,帖括之外也沒什麼好預備的。但是也有少數士子,除掉預備考試之外,是為讀書而讀書的。讀久了也就可以變成一些專家學者。專家學者赴考不停再取得了功名,就成為有學問的大官僚,像阮元、曾國藩、張之洞那樣。專家學者始終考不到功名的,也可做做優遊泉林或笑傲王侯的「布衣」,有時心血來潮,也可搞搞無利而有名的「上皇帝書」。那時的中國既然沒有太多的官辦學堂,他們也可以辦學設校和開門授徒。—— 學問小的就做最起碼的「三家村塾師」(鄭板橋就做了半輩子塾師);學問大的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