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國會之廢除,意味著對建立民國有功的「八百羅漢」之失業(61)。少數議員固可由不同關係重返政府,而大多數有國民黨黨籍或意存反段的議員,則難免由於失位失業而想依附於南方反段實力派來從事反段運動。段氏北洋實力派——逐漸由袁氏餘眾中形成的所謂「皖系」——亦以南方軍閥反對中央,搞分裂活動,要加以整頓。這樣便搞出個各實力派各為其利,而以法統為旗號的「護法運動」來(62)。
這一場護法運動的南北內戰,南方比較站在下風。第一,他們(如陸榮廷、唐繼堯等)在中國政壇上本是割據自雄的地方軍閥,原無藉藉之名;第二,他們彼此之間也互不相讓,群龍無首,引不起國人尊敬。這一下,乃予久居滬上著書而靜極思動的前臨時大總統孫文以可乘之機。
孫氏原對南北軍閥同表其憎惡。但孫氏南人,且南方軍閥如唐繼堯、李根源等又多曾籍隸國民黨(63),與孫氏本有黨誼。由孫氏出面領導南方實力派,自是順理成章的事。不幸政治是現實的,歷史聲望成分不大,搞中國政治要東山再起,得有地盤、有錢、有兵。就在這無兵無權之時,誰知天外飛來財源;中山忽然無中生有發了一筆兩百萬元的橫財。
事緣當府、院之間為對德宣戰問題鬧得不可開交之時,孫文則站在「反參戰」這一方而反段。其動機可能是出於愛國之善意——恐實力派籍口參戰,向列強借款自肥——誰知歐戰雙方卻都在背後努力,各為私利以援助「參」、「反」兩派(64)。孫氏既然反參戰,則協約國對方的德意志和奧地利乃不惜以重資(也可說是「賄賂」吧)援助孫氏,搞反參戰。德國政府於是運用國民黨分子、孫氏親信的留德學生曹伯亞,私下賄賂了孫氏兩百萬銀元(65)。兩百萬銀元在民初可是筆鉅款!
孫氏得此秘密賄金,乃如魚得水,重入政壇。在此之前,孫蟄居滬上,無尺寸之土,無一刃之兵;舊有革命同志或散居各地,或投機販賣股票(66),作個人生計。原來擁孫之政客武人,對此失勢元老早已失去興趣。但是孫氏頓成鉅富,則一切均因之改變矣。
第一,那批失業失職的「老國會議員」,原是一批足資號召的政治力量,如今孫氏可資遣其南下,「恢復國會」以抗段。
第二,北洋軍閥一向歧視海軍,因海軍在內戰戰局中作用不大。同時海軍多系南人和國民黨,與北洋軍閥本來格格不入,常遭扣餉扣費,積憤已久。孫氏今日一擲百萬,彼此又有舊誼,程璧光所率之海軍第一艦隊乃於孫氏撥以鉅款後,願隨孫公南下「護法」(67)。
有金錢、有「法統」、有武力,孫氏遂浩浩然南下廣州,割據自立。然搞法統的國會人數不足,乃只好組織個「非常國會」和「中華民國軍政府」,舉孫氏為大元帥,開府廣州,以與北京政府分爭帝國主義唾餘之「關餘」(68),同時亦與北京政府作法統之爭——對列強自稱為中國之唯一合法政府,要求列強承認。此一南北兩個實力派政府之對立,孫氏實是始作俑者。此一國家分裂之局面,迄今未已(69),讀史者能不慨然!孰是孰非,公正的歷史家實難下筆,今但言其事實而已。
有主題,無方法
但是我們寫歷史的人在七十年後回看這段民國初年的史實,有數種現象蓋可肯定:第一,民國初年的中國絕無搞議會政治的可能性。孫、袁二人都主張寡頭政治。孫之「軍政」主張,在理論上是暫時的。將來他的黨會對人民「訓政」,然後主動地「還政於民」,實行「憲政」。為著實行「軍政」,孫氏是不擇手段的獨裁專制,甚至喪權辱國亦在所不惜。孫氏之所謂「軍政」,事實上和段祺瑞的「武力統一」政策是一個銅元的兩面;和後來毛澤東「槍桿出政權」的政策也並無二致。只是他們都抓不到這「主題」,而未找到解決這主題的正當的現代化方法而已。孫氏不擇手段之餘,也只是把自己的政治地位降低到一個與眾無異的地方軍頭而已(70)。
第二,袁世凱想做皇帝,實際上是和孫氏一樣要搞個寡頭政治。他的「從龍之士」如楊度等六君子,也都是學識兼優的老革命黨員。他們和孫公的看法是一樣的,認為議會政治在當時並不切實際。他們主張帝制,亦何嘗不想搞出個「英國模式」的君主立憲來(71)。可是他們忘記了康、梁覆轍的教訓,搞錯了方法,以致成為歷史上的笑柄;而最倒黴的要算美國那個書呆子古德諾,他的一番善意、兩件條陳不特全被歪曲,他個人在美的政治前途也全付諸東流,在學術界亦幾乎身敗名裂,令讀史者為之嘆息(72)。
前已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