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走在陳舊的青石板路上,沉年覺得一切是如此陌生——小鎮每天都在變化。像爆發戶一樣開始變得有些驕傲。一些小山丘已被移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低矮的水泵廠,整齊地排列。沉年提著行李,如同一個歸來的旅行者一樣,神色略顯疲憊。一些人認出了他。他們非常熱情地和他打招呼,是沉年啊,都長這麼大了。放假回來啦——是熟悉的鄉音。不再是海口有些蹩腳的普通話。沉年對他們笑。他說,是啊。回來了。
他終於回來了。鑰匙在鎖孔裡發出乾澀的聲響。一個鄰居剛好出來,見到沉年,非常驚訝:是沉年啊,什麼時候回來的?很久都沒看到你了。
沉年笑。即使從前很少和鄰居說話,他依然說,是啊,剛剛回來。
那人走過來,上下打量他:沉年,你長這麼高了。真的越來越像你爸爸了。
他顯得非常熱情,繼續說,你不知道,你不在這些時候,你哥哥蜀平來找過你。不過你都沒在。他最近真的發達了,到處開連鎖店,飯店開得很大呢。好像過一段時間,要在我們這裡也開一家。
他的眼神裡滿是羨慕,說,以前都是一起玩的,現在看來,就他最有出息了。接著,他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紙,遞給沉年——這是蜀平要我給你的。是他的電話。他說他很忙,不可能常常跑來找你。讓我看到你的時候給你。
他說,他好像來過兩次,都是在假期的時候。樣子有些著急,但是你都不在。怪可惜的。
沉年只得對他笑。他說,哦,我知道了。
那人拍拍沉年的肩膀,說,以後你們都不用愁了。我可要繼續努力了。他發出朗朗的笑聲,對沉年擺擺手,走得飛快。
沉年站在那裡,他看了看手中的紙條,嘆了一口氣。抬頭,盯著那人離開的方向看了很久。
開啟門。腳下躺著許多信——都是辛禾的信。沉年沒有把海口的地址告訴她。辛禾只好寄到家裡來。兩年來,儘管她說過很少寫信,儘管沉年拒絕了她的匯款。她依然不斷地給他寄來。在每個假期,寒假或者暑假。都是簡短的信。大致是一些報平安的話,叫他不要擔心。那些匯款也因長期無人認領,而自動退還了。最遲的一封信,時間停在半年以前。
沉年把信放到桌子上。屋內灰塵瀰漫。他便開始打掃。把每個房間都打掃過去。先是父親的房間。依然是一張大的木製床板。只有床板,沒有棉被。還有幾隻簡單破舊的木櫃。衣架就掛在櫃子邊的一根鐵絲上。從前,父親曾經就住在這裡。再從前,他和母親一起。現在,這裡多了一張父親的遺照,就放在床頭。父親已經離開多時。
接著,是辛禾的房間。她的房間非常狹小。她曾為這個家耗費所有的美好年華。如今,除了一條佈滿灰塵的毛巾,一無所有。然後,他來到自己的房間。曾經,他在這裡生活了將近二十年。他的床的旁邊,就是蜀平的床。他記得,從前蜀平常常把一些學校裡的趣事講給他聽,包括他在學校裡如何稱王稱霸的英雄事蹟。那時候沉年總是笑得很開心。再次站在這個房間,他便重新看到了少年蜀平的身影。還有自己的過去。那時候,夏天剛剛開始,夜已深。他們穿著破舊的背心。就趴在各自的床上,悄聲說話。蜀平說,沉年,你這個小屁孩懂得什麼啊。不要總是裝得好像什麼都知道一樣。
沉年說,你才是小屁孩呢。以後不準再小看人。
那一年,他七歲。蜀平十二歲。他們在為一件小事而爭論。
——想到這些他笑。他終於承認,他其實一直都在掛念著蜀平。在母親死後的那些艱難歲月裡,蜀平一直都是他的依靠。即便他總是故意在沉年傷心的時候打斷他,並用高聲的,略帶嘲笑的語調與他說話。他只是不希望沉年過分傷心。蜀平亦一直在保護他。替他出氣,甚至替他挨父親的鞭打。所有這些,蜀平都放在心裡。包括後來,他一個人去為母親報仇。他是一個寂寞但是義無返顧的孤膽英雄。他的孤獨與痛苦亦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麼,後來,他決然地離家出走。沉年是如此憎恨他的絕情。而現在,那些恨還在嗎?是否依然如此強烈——已經沒有了。沉年站在房門口,他想他已經不再恨任何人了。
後來他爬上了童年的小閣樓。佈滿灰塵的閣樓。昭示著已經多年沒有人上去過。沉年不由地咳嗽了幾下。所有的一切都在原來的地方。高高疊著的書,還有一張很矮的桌子。那是他曾非常眷戀的地方。年少的沉年就常常躲在這裡,寫下許多字,和自己說話。或者和母親說話。他記得自己編了許多故事,都是關於那年幼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