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憂正在吞吃那最後的一口茶葉蛋,猛聽一聲哈喝,嚇得一下子就給噎住了,憋了半天也透不過氣來。寄草一邊手忙腳亂地給他揉胸口,一邊對那些重新驚惶失措的孩子們說:“別怕,別怕,他們不敢把我們怎麼著的。”
“什麼,不敢把你們怎麼著?看我們能把你們怎麼著!”這些散兵們就有人上來拉扯孩子們,小船頓時搖晃起來,孩子們一片地尖叫不已。
突然就見李先生站了起來,破口大罵:“哪裡來的殘兵敗將,到老人孩子面前來談勇,真正不知天下還有羞恥二字!有本事上前線和日本人拼了性命,二十年後也是一條好漢。在這裡欺侮自己同胞,還有沒有臉面。我看你們錢塘江裡一頭扎進不要做人算了,國家養了你們這種兵痞流寇,也算是瞎了眼睛——”
大概這些人還從來沒有捱過這麼痛快淋漓的罵,一時竟被鎮得說不出話來。李先生也是罵性一起,二十年前怒目金剛之本色畢露:
“要我們上岸,你們來坐我們的船!好,好,虧你們想得出,就是不知道我的那些個學生認不認你們的賬!我在這裡等著,你們去把省政府主席朱家驛叫來,看他還認不認得我這個教過他的先生。還有民政廳長阮毅成,他也是我的學生。他們都管自己溜了,把我們這些老的老小的小丟下不管,莫非要我們留在杭州城裡當漢奸不成?快去,快去,我就在這裡等著,我今天倒要看看,這些人良心還在不在肚子裡!“
正痛斥到此,轟然一聲巨響,驚天動地,滿天煙霧把江岸上所有的人都怔得目瞪口呆,江水在天崩地裂中把小船一下子拋向空中,然後一浪一浪推向江心。親眼目睹著大橋轟然倒塌的樣子,孩子們帶著哭腔尖叫:“大橋,大橋,我們的錢塘江大橋!”
羅力和杭憶、楚卿等人,站在南岸,隱約看得到敵騎已到北岸橋頭。但見江上暮雷,天地失色,楚卿緩緩說:1276年,元兵攻入臨安府,也就是對面,杭州城。文天祥第一次被捕,就是在這裡。”
杭憶突然抓住楚卿的手,近乎於狂熱地說:“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姑娘吃了一驚,但她沒有鬆手,只是望著倒塌的大橋說:“大橋會重建的!”
“我們會到大橋上來行走的!”
楚卿搖搖頭,掙開杭憶的手,指著江心說:“我們會不會回來,無所謂!”
杭憶想了想,眼睛發熱了,點點頭,說:“是的,無所謂!”
向晚時分,南星橋一帶,有零亂槍聲入耳。天是陰沉得可怕了,杭州,就如了一座瀕於死亡的孤城。
有一個人,與杭家結了一世的冤,終於在這樣的黃昏登場了。
真可謂——瞑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啊,吳升要死要活地爭了一輩子臉,如今卻要敗在他的兒子頭上了。
爭強好勝了一世的吳升,卻生了兒子吳有,昌升茶行的大老闆想起來就要吐血。吳有那種彷彿與生俱來的流氓習氣,正是吳升奮鬥了一輩子都想抹去的。他老了,越來越看重自己的一張老臉。對手杭天醉也死了,他如今可是坐在從前天醉常坐的那個臨湖的位子上了。有時候,他聽著“杭灘“,身穿一件杭紡長衫,袖口鬆鬆地挽起,雪白的襯裡翻了出來。此時他若端起越瓷青杯,一口龍井茶人口,心裡頭便生一驚——怎麼——怎麼自己就竟也越來越像起他從前的那個對頭了呢。
可惜啊,這種恍兮他兮得意忘形的境界怎麼也長久不了。往往這時候,樓梯口一陣亂晃,哈三喝四亂七八糟一通人聲,茶客中就有人對吳老闆說:“聽聲音,就曉得是少東家駕到了。”
吳升就冷眼看著他的大兒子,嘴裡叼著老刀牌香菸,一邊摟著一個青樓女子,和他的狐群狗黨一起上了樓。這群人,杭州城裡,個個都是算得著的吃空手飯的“壞貨“,聽聽稱呼就曉得是什麼樣的東西…一四大金剛、五猖使司、菜地阿奴、螺螂阿太加上吳有,杭州人背地裡都叫他“破腳梗“。吳升知道了,把吳有叫來一頓痛罵。有什麼用,吳有不在乎,破腳梗就破腳梗,就要破給你們看一看才好。
日本佬要進城,吳升是憤怒的。不要說三十年前頭他吳升差一點就死在日本佬手裡,那是舊恨,還有新仇在眼皮子底下呢。你想想看,十六塊錢一斤的龍井茶現在只好賣到兩角錢一斤,況且現在連兩角錢一斤也賣不到了。茶莊也罷是茶樓也罷,統統上了門板,那老茶客們,八九不離十,都作了鳥獸散。吳升再精明也拉他們不回來。茶客們說:“我們不比你,你可是有個兒子從前同日本人做茶葉生意的,也算是洋行裡的買辦吧。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