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憂”
這兩個字是隨著一口血花一起噴出去的,他上身一個踉蹌,幾乎趴在嬰兒身上,半壓住了他。這個剛剛被命名為“忘憂“的孩子大聲啼哭起來。這是一個多麼奇異的新生兒啊,他雪白雪白,連胎毛也是白的,連眼睫毛也是白的。他的哭聲又細又柔,卻綿綿不絕——這是一個多麼奇異的新生兒啊!
而那個半臥在他身上的身體,就逐漸僵冷下去了。
此時,乃中華民國第十七年早春來萌之際,大雪壓斷了竹梢,鳥兒被凍住了婉轉歌喉。
杭州郊外的茶山,一片肅穆,鐵綠色的茶蓬沉默無語,臥蹲在肅殺的山坡上,彷彿鏽住了盔甲的兵士陣營。
連一枚春天的茶芽都還見不著呢
它們被壓在了哪一片的雪花之下了呢(第一部完)
《茶人三部曲》
第二部:不夜之侯
第一章
孤山至葛嶺,跨湖架橋,全長不足半里。有亭三座,一大二小,兩旁荷葉,清風襲人。那一日,杭州忘憂茶莊青年商人杭嘉和,攜家帶口,一手抱著外甥忘憂,,手牽著兒子杭憶、侄兒杭漢,穿橋而過時,恰逢六月六日。按中國人的歷算,乃大吉大利之歲節,時為民國一十八年——杭州西湖博覽會開幕之際。彼時,離忘憂茶莊杭氏家族民國一十六年間的罹難,尚不足兩年,而離盧溝橋異族的炮聲,還有整整八度春秋呢。
嘉和許久也未到西湖邊來走動了。忘憂茶莊舊歲新年,盡是疊愁。父親杭天醉傷逝,雖已過一年有餘,然家中悲哀,一如泉下流水,依舊暗暗流淌。又加那同父異母的弟弟嘉平,亡命天涯,不知所終。嘉平的生母沈氏綠愛,常常因為思兒心切發呆發痴,幸而還有略通醫道的趙寄客趙先生,三日兩頭來家中走動。綠愛因了趙先生的寬慰,再加自己本是一個要強的女人,到底還是撐著這杭州城裡有名的茶莊不倒。
話說這一家子慘淡經營,勉為其難,載沉載浮於歲月間,門可羅雀,常掩不開,倒也還算平安。不料竟有一日,又被一個不速之客的手杖開啟了。
國民黨浙滬特派員沈綠村,杭家的大舅子,知道自己再去敲開忘憂樓府的大門,乃是一件多少有點尷尬的事情。但他一向是個自信心十足的男人,並且因為極度地缺乏感情色彩而活得內心世界風平浪靜。這可以從他輕快地舉起手裡的文明棍,富有節奏地敲打著杭家大門的動作中看出來。
時光的偉大是可以將一切抹平。沈綠村已經想好了,準備附和他的妹妹大罵一頓黨國。這不算什麼,在沈綠愛面前,哪怕把黨國罵得一佛出世二佛昇天,也並不危及他沈綠村的宏圖大業。說實話,他多少是有一點想他的這一位刁蠻的妹妹了,況且他還有正經事情,需要他們杭家出面。他決定送上一個小小的機會,去換取家族的和平。如果可能,他還準備去一趟雞籠山,對那個他一天也不曾想過的死去的妹夫進行一番憑弔。
此刻,他一邊“篤篤篤“地敲著門,一邊看著大門兩側上方几乎已經泛了黃色的燈籠上的綠字——忘憂,鼻子裡發出了因為對這兩個字一竅不通而出現的冷笑聲——忘憂,幼稚之極的座右銘!世界上總是生活著這樣大批次的沒有頭腦的人。他們因為沒有頭腦,才總是犯愁。因為總是犯愁,才把自己稱之為性情中人,還把這種性情作了標記掛到光天化日之下去。沈綠村從骨子裡看不起這些所謂的性情中人,他把他們當作群氓。然而,世上如我一般的聰明人,到底是沒有幾個的啊!他一邊敲著門,一邊寬容地感嘆著。
然後門就開啟了,沈綠村還沒看清楚那個懷裡抱著一個孩子的女人是誰,就被一陣警報般的淒厲的尖叫震落了手杖。那女人跺著腳顛了起來,手裡的孩子也隨之尖叫啼哭。沈綠村還不曉得自己是怎麼一回事情,就被一雙指甲長長的利爪拖進了門,那女人抓住他的雙肩,就詛咒一般地翻來覆去地念著:“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
這時候,沈綠村已經分辨出那個一頭亂髮下的面孔是誰了。他倒吸了一口涼氣——林生被殺之後嘉草瘋了的訊息,他也是聽說過的,但他從來也沒在意。嘉草從來也沒有被他納入杭氏族系,她本來就不是妹妹綠愛所生,且又是個少言寡語的女流之輩。況且這江湖戲子所出之賤貨,竟然又跟共產黨去睡覺,結果生下一個不三不四的“十不全“。如此這般,壞了大戶人家的血統,要能從杭家剔除了出去才解氣,他妹妹沈綠愛也才有安生之日。林生被砍頭的日子裡,沈綠村還巴不得這八竿子也打不著的外甥女也一起死了才好呢,沒想到她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