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夜西湖,杭人開始放蓮花燈了。燈以紙製,狀似蓮花,下託木板,並立一釘,上插紅燭;燈燃花放,浮於湖中,或多或少,但須得雙燈,用暗線接在一起,以圖吉利。
漸漸地,這黑絲絨一樣的寬大的湖面上,蓮花燈就佈滿了。微風吹來,心施搖曳,花燈亦搖曳。紅火微星,楚楚動人,時遠時近,時谷時峰,星丸錯落,輝煌燭天,水面又作一色相,正可謂夜靜水寒,銀河下凡了。
杭天醉那顆白天在三生石生起的惶惶不安的心,漸漸地,便被這強大的世俗的美麗化解了。他想,也不是非得和寄客一樣才好的吧,認命不是也有認命的道理嗎?比如認命便可以放花燈了。況且,在他看來,每一朵蓮花燈,都是大有深意的,都是有一個人的魂兒,附著隱秘的歡喜與痛苦,化作了燭光,在這樣自由的湖上和風中,無拘無束地盪漾著的。他彷彿聽到,從湖上傳來的此起彼伏的眾生的祈禱,阿彌陀佛他被這種又美到極致又虔誠到極致的夜景感動得熱淚盈眶。坐在另一頭閒望的小茶,不明白少爺何以久久地不說一句話,又見他手忙腳亂地找蠟燭,便問:“你找什麼?”
“快,那邊有一隻蓮花燈被風吹滅了,你瞧它多可憐,它怎麼沒有和我們一樣成雙成對地放著花燈呢?快,划過去,我至少可以把它重新點起來。一隻孤單單的花燈,還被風吹滅了燭火,那放花燈的人兒該多麼傷心。怕此人也是個孤魂吧,要不怎麼就放了孤燈呢。再劃近一點,讓我把它先撈起來,我看看,那裡面寫著誰的名字?“
他一手撈起那盞花燈,往花心處看去,便一跳,怔住了。小茶問:“看到了?是誰啊?“
杭天醉點了那花燈,把它重新放入水中。燈兒搖搖晃晃遠了,匯入了燈海燭光,找不到了。
“你倒是說話啊,你啞巴了嗎?”肚子裡有了小孩,就好像打仗有了根丈八長矛,小茶說話,就有點不客氣了。
“閉嘴。”杭天醉說,又對舟子打招呼,一回去。”
水影又滑又濃,倒映著荷花,如著了紅妝。紅光,一會連成一片,一會又碎成萬縷千絲,有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悽婉的幻象的美麗。杭天醉望著湖水。水下,便漸漸升上來妻子的面容。他真想問她,這也是命定嗎?茫茫燈海中,為什麼唯有你的這一盞飄向了我?你怎麼也會寫“蓮心正苦“這樣的字呢?妻子在水下悽然一笑,便消失了。
杭天醉還沒走進自己的院落,就聽到了一陣古琴聲,這使他十分詫異,彈的偏又是杭天醉極熟的《西冷話雨》,這才發現,秋氣漸深,秋雨綿綿了。
從雕花樓空的窗框縫隙中望去,幽幽一盞暗燭,燭下一個穿月白大襟衫的女子,一頭長長的黑髮梳成鬆鬆的一個大辮子,正在輕挑慢攏。音流凝咽,欲言又止,無限秋思,盡在這樣一幅夜圖之中。
杭天醉不禁黯然神傷,虛虛浮浮地,便飄上來一種別樣的幽情。站在門外,躊躇著不知如何動作,又見綠愛停了琴,別過臉來,似乎聽到了什麼。
他不好再站下去,也是不忍再看到她那張悽然的臉。這張面孔因為憂傷而沉靜下來,不再那麼熱烈鮮明,在燈光的散落尋覓中,竟化為源陵古典的了。
綠愛見了丈夫的歸來,淡然地一笑,說:“回來了?”
“回來了”
杭天醉到底做賊心虛,虛虛地飄過一句,就想進書房。
卻見妻子起來,用於毛巾為他擦頭,以往也有這樣的事情,總不免有幾句怨詞,但是今天卻不一樣,只是細細地用毛巾擦了他的頭髮,又一聲不吭地走開。
杭天醉被妻子一反常態的溫情,弄得忐忑不安,正在書桌前,妻子卻已把那把曼生壺雙手捧著,遞到他眼前。
“你我自己來,婉羅“天醉心慌,站了起來。
“別說了,外面寒,喝口熱茶吧。”
天醉看看妻子的眼睛,看看妻子端壺的手,手指長長的,指甲乾乾淨淨,紅紅的嫩嫩的,像肉體的觸角。
妻子卻又返身去了客廳,又說:“我長久不操琴了,今日來了一點心緒,不知會不會吵了你?”
“哪裡哪裡,“天醉連忙說,“我也是最喜歡聽琴的,只是你嫁過來那麼長時間,竟不知你還會這一門技藝呢!”
“在上海的時候,父親專門請了一位琴師,教我和哥哥。學的是浙派”
“這個我剛才在門口就聽出來了,清、淡、微、遠,這個境界,竟被你體會出來,想來也是花了多年工夫的了。”
沈綠愛見丈夫有心,便接了話頭,說:“我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