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同類的鳥都往一塊兒站,那片沼澤上便清清楚楚地分了好幾個門派,決不會瞎摻和成一團。如果不這樣,我無論如何也弄不清楚誰是誰。它們的差別太細微了,只有我外婆那樣的老人家才有那個閒工夫去一一分辨——
“花臉雀又來了。”
或者“今天怎麼只有灰山雀雀來?”
“灰山雀雀”又是什麼?
我媽幹活時也愛往那邊瞅。她觀察得更詳細,詳細得讓人無法相信。她說上午來的那批鳥和下午來的那批不一樣,午後和黃昏的也各有講究,毫不亂來。彷彿鳥們私下議定了秩序,劃分了時間段似的。
她還說有一公一母兩隻鳥實在想不通她是怎麼辨別公母的每天下午四點都要來那麼一陣子,而且總是隻有它們兩隻。公的叨到食了,就趕緊去喂母的,等母的吃飽了,他自己才吃一點。吃完了,互相叫喚一陣便雙雙飛去。她每天都在等那兩隻鳥。
我整天啥事不幹,瞪大了眼睛也沒本事發現什麼。每隻鳥真的都長得差不多啊。
想起一件事。在內地上學時,有一次我和媽媽在我的中學校園裡散步。走進花園裡覆蓋著葡萄藤的讀書廊時,她在綠蔭碧蓋間停住,驚異地叫出聲:
“看那麼多鳥!”
“哪兒?哪兒?”我東張西望。
“那兒!那兒就是那兒”
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鳥影子也沒有一隻。乾脆拉上她要走:“鳥有什麼好看的!”
“不是,那鳥很奇特”她沉默了,站那兒不走,看出了神。我只好跟著徒勞無功地努力往那邊瞅:“怎麼樣奇特啊?”
“特小頂多只有手指頭肚兒那麼大點兒到處都是五隻,六隻十一,十二天啦,居然有那麼多!不留神還看不出來”
“哪兒呢?哪兒呢?”
“你看,到處都是,恐怕上百隻不止靜靜地,全都不吭聲看飛起一隻”
我還是什麼也看不到,瞎著急。她指向的地方是一篷亂糟糟的冬青,沒有修理,被一個噴泉擋住大半。更遠處是一棵黃桷樹。
“真是鳥的天堂”
我放棄。靜靜地聽她的描述,好像真的看到了一樣,那麼多袖珍的鳥兒,靜靜地棲在枝梢,一動不動,目光沉靜我渴望它們一下子全飛起來,一下子鬧翻天,讓我能一下子看見可那裡始終只是一篷平凡的冬青。
最後我只好裝作看到了的樣子,和媽媽邊議論這事邊離開了。後來她經常一個人去看那些鳥,還帶別人去看。所有人都聲稱看到了(說不定和我一樣也是裝的),只有我,在那個地方生活了三年還是連鳥毛都沒看到一根。我只好相信,那個世界的門只能被我媽媽的眼睛開啟。
那麼“花臉雀”呢?開始我媽也不知道何為“花臉雀”。後來我外婆指了一回給她看,她就知道了。可我外婆給我指了一百回我都搞不清。疑心她年紀大了,指得不準。而且鳥那麼多,那麼雜,一會兒就把眼晃花了,剛剛認下就飛了,這隻看著像,那隻看著也像,過一會兒又全不像。再過一會便懶得理它們了,跑去幹別的事情真是的,認下一隻鳥兒對我有什麼用呢?它會從此屬於我嗎?
外婆有三十年的時光在稠密濃黏的鳥叫聲中度過,是不是鳥已經用翅膀載走了她的生命中的一部分?她整天坐在沼澤邊的一根倒木上,笑眯眯地看,好像在看她養的一群小雞。
外婆多麼寂寞。我們之間遙遠陌生的七十年人生距離讓這種寂寞更為孤獨,不可忍受。她生命中的鳥永遠不會飛進我的生命,哪怕只有一隻。因為有七十年的時間我們沒有在一起。
還有我媽,她是否真的就知道外婆所說的“花臉雀”?如果她認錯了,這個誤會將永遠存在於剩下的時間裡,且再沒有任何機會與必要來進行澄清。尤其是她們永遠不會意識這個了,親情只因表面上的溝通而濃郁嗎?哪怕是一家人,之間仍隔有無邊的距離。
那麼我和我媽之間呢?我們之間的那些鳥兒,到底有沒有?
我們三人共同生活在沙依橫布拉克那片沼澤上的一個小帳篷裡。卻僅因一隻鳥兒,彼此分離得那麼遠。
不過現在我知道了,所謂“花臉雀”,其實就是外婆家鄉的畫眉子鳥。但知道了這個又有什麼用呢我還是不知道那個“畫眉子”具體又是什麼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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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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