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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陳書劍也到了。原來他真的是我爸爸的老朋友。不過從前,總是父親去看他,所以我從未在紅房子見過這位老先生。於是改口稱他陳世伯。我這位陳世伯果然對父親說我品格端正,還說我父母有女若此當終生無憾。我聽了就忍得肚子疼才沒笑出聲來,心中不由替父親難堪。可是,我飛快地瞟一眼父親的臉時,卻驚奇地發現他一絲兒驚奇的表情也沒有。
陳世怕說他剛一見我就知道我是鍾家的小孩,因為我的輪廓像爸爸,而且我手中的那管洞簫,正是他親手做成送給我爸爸的。
這以後,陳世伯來我家,不見爸爸時,就坐了跟鍾家一個上好的小孩談話,直如平輩論交,一點大人的架子也不擺。我家好像他的一片天,一棵樹,他來如閒雲去如仙鶴,自在得很。不過我沒想到那麼巧,半夜三更到學校找我的卻是這位陳世伯。見他一路沉思,我就更為政治老師的死活心焦。
快到大院,陳世伯忽然說:“好孩兒,你也無須過慮,我想那個書生是不會去尋短見的。他既然早已矚意政壇,必於國計民生抱有已見,值諫黨風起,焉有不一吐為快之理?自有史以來,武以兵諫文以死諫久成定律,言未傾盡而禍起蕭牆者,古往今未比比旨是,卻也順理成章。他不會不知,更不可不知。若他決心捨命諫黨,被髮配鄉村已屬萬幸,正好勞其筋骨苦其心智,他豈會自己去死?若他不曾準備諫黨捨命,如今更會愛惜性命也不會尋了短見。”
卻原來是這樣!不管你諫的是什麼,進諫之前反正應該備好棺木,如此一來,僅僅因為這些右派分子敢於死諫,的確已不失人格,我們如此作踐金紹先,倒是顯得行為下流了。
進了家,我從牆上取下雞毛帚,說:“爸爸,我知錯了。”爸爸接了家法問道:“錯在哪裡?”我說:“第一不該錯把下流作高尚,去侮辱金伯伯的人格;第二不該離家不歸逃避懲戒。”說完就去趴在小床咬牙關繃緊肌肉,誠心誠意準備捱打。
爸爸卻說:“這兩件事在你,都是初犯,且已知錯,不打也罷。你記住,永遠也不可侮辱任何人的尊嚴,即使在戰爭中,侮辱俘虜也是缺德的。爸爸給你講過拿破崙的事,他戰敗撤退時竟然敢把無法帶走的傷兵留給追擊他的庫圖佐夫,就是因為他確信那位品格高尚的俄國將軍絕不會侮辱他的法國俘虜。”
就這樣免了責罰,是我完全不及料到的。我站起來,想到金紹先和我的老師,心中就更難過,說:“爸爸,我明天一早就找金伯伯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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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他哈哈長笑,說:“鍾家一個上好的小孩啊,當務之急不是赴死,而是讀史。讀史吧,讀史令人明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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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大院小學生自發的反右鬥爭從運籌帷幄。短兵相接到陪禮道歉,總共歷時三天三夜,就算徹底告終。不過這些1957-1958年被劃為右派分子的大部分人,卻熬到1978年才由政府部門甄別平反。也不知金紹先和我那位老師,是不是能一直活到揚眉吐氣那天?被陳伯伯半夜三更從教室找回家後,雖然明白自己這種有辱別人尊嚴的行為很下作,也明白了要進諫則要有捨命的勇氣,但還是沒弄明白為什麼右派分子要去進一些反共反蘇的諫?
我不敢去問爸爸,就去問媽媽。媽媽想了好久,答道:“他們說那些話時,並不知道是錯的。”
陳世伯對反右鬥爭的解釋就豐富得多了。他從春秋戰國為什麼會出現百家爭鳴的局面講起,跟我說到兵家、墨家、釋家、儒家的代表和區別,歷數一個又一個著名說客的成敗,尤其以蘇泰、張儀的連橫合縱為例。陳世伯告訴我,孔丘曾慷慨陳辭遍及列國,然大小諸侯竟無一願納其言。他先受陳、蔡之窘後為學子之師,實在是既不得志又不得已的結果。誰又料得到,後漢之時會出個董仲舒,竟罷黜百家而獨尊儒學呢?陳世伯當時緩緩飲著滬州老窖緩緩捋了捋長鬚緩緩對我說:“鍾家一個上好小孩啊!任何說法,皆依天時地利人和而定,時尚有別,褒貶不一。別說獻什麼治國謀略,便是為了獻塊荊山之玉,卞和也還被砍了兩條腳去哩!”我聽得一愣一怔直發毛。比較一下蘇聯無腳飛將軍的兩手腳與楚國卞和的兩條腳,實在覺得前者丟得壯烈後者失得冤苦,就鄭重其事告訴我的陳世伯:“侄女只想馬革裹屍,不欲血濺廟堂。”他哈哈長笑,說:“鍾家一個上好的小孩啊,當務之急不是赴死,而是讀史。讀史吧,讀史令人明智。”從此,陳世伯便成了我的中國歷史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