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雲點亮了燈,看著床上睡眼惺忪的阿柳。小孩子已掀了被子,坐在床上,只著中衣,掙扎欲起。連忙過去,拿被子裹住他,喝道:“別亂動,小心著涼,等著我來給你更衣。”
阿柳甚為乖覺,由著她擺弄,卻發現她的手在不停顫抖,連衣帶的結也打得不成形。阿柳心中惶恐,張口問她,已帶了哭腔:“停雲姐姐,發生什麼事了?”
停雲抬眼看他,眼中鮮紅欲滴,咬牙道:“王府中來了人,喚你過去,王爺想見你呢。”
阿柳衣服也穿好大半,本來站在床頭,聽了這話卻身子發軟,一下坐倒在床上。晉王的病已拖了一年多,入冬以來突然加重,有好幾次陷入了昏迷,府中人人日夜警醒,噤若寒蟬。這會兒深更半夜來叫人多半是有了什麼不好的兆頭。阿柳前年剛經過了喪母之痛,自然知道是怎麼回事。捏住停雲的衣角,巴掌大的小臉上滿是悽苦無助:“停雲姐姐,我不想到王府去。”
停雲將他抱在身上,一邊給他穿鞋一邊說:“阿柳乖,到了王府要聽王妃和總管的話。”只是顧左右而言他。
阿柳不再言語,小小的身子抖得如風中的柳枝,竟是搖搖欲墜。停雲看了又是氣惱又是心疼,忍不住一巴掌拍在他臉上。玉脂一般的臉上立時浮現了五個指印。阿柳呆呆地看著她,似是不相信她會打自己。停雲眼中的淚水終於奪眶而下:“你儍了嗎?這關頭上犯糊塗,這一山莊人的命都握在你手裡呢。”
晉王若是去了,王府中掌權的便是王妃母子。晉王妃早視阿柳為眼中釘肉中刺,手段狠辣世人皆知,沒了晉王袒護,便是砧板上的魚肉。如今便是生死存亡的關頭,就是有一線的生機也不能錯過了。
阿柳也漸漸淌下眼淚,淚水將臉上的指印沖刷得更為明顯。
乖乖和府中接人的老媽媽一起去了,臨走時看著停雲,細聲說:“停雲姐姐,是人生本就痛苦,還是隻幼年時如此?”
停雲一口氣憋在胸口,眼前一黑,扶了門框才勉強站穩。
如今再也聽不見他喊苦喊痛,已經是甘之如飴了嗎?
停雲拿了藥碗出來,迎面見來了一隊侍衛,為首的一個面目俊朗,身材健壯,一身銀甲月光下閃閃發光。停雲忙福了福,道:“曹將軍,巡夜嗎?”正是裴煦調給弟弟的貼身護衛,也是簡郡王府裡“八俊”之一,曹邕的族弟,曹衝。
曹衝連忙也還了一禮:“停雲姑娘,二爺已經睡下了?”
二人簡單寒暄後,曹衝目送停雲離去,心裡不由細細思量。此次上京,裴青身邊除了停雲逝川,盡皆王府中人。停雲已二十二歲,作為侍婢,這個年齡不是早派出了府,就是配了府里人調到外間伺候。她卻既沒有婚嫁也沒有離開裴青左右,仍是貼身侍候。裴青生活起居,外人竟插不上手。逝川雖然只有17歲,但持重老沉,做事利落,和他的年齡極不相符。
曹衝是裴煦的親隨,感情上總是向著裴煦和已故的晉王妃,一向對王府外的裴青母子不甚上心。此次入京,裴煦派了他保護弟弟的安全,他還為不能跟在裴煦身邊鞍前馬後效力而遺憾,對這護衛之職實在有些看不上眼。這時看到只停雲逝川二人就將裴青護得密不透風,小小回柳山莊竟是藏龍臥虎之地,不由收了小覷之心,認真思索起自己的這趟神京之行來。
船順晉水東入大江後折轉,逆水而上,路過的第一個大邑就是許州。縱貫南北的大運河與江水在這裡交匯,許州自古就是水陸交通樞紐,南北漕運的咽喉。兼之山溫水暖,文章錦繡,風物繁華,富商豪門雲集,號稱東南第一大都會。
裴青到許州正是八月十五傍晚。出了艙門,站在甲板上,秋風中已覺幾分涼意。寒波淡淡起,白鳥悠悠下。一輪紅日倒映在江面上,半江瑟瑟半江紅。玉盤一樣的月亮低掛在空中,被浮雲遮蔽,影影綽綽看不分明。
江面上卻看不見半艘船隻,裴青只覺納悶,轉頭問停雲:“不是說許州是江南第一大通衢嗎?”停雲抿嘴笑,纖手往岸上遠處一指,道:“這個問題,公子問他們好了。”
裴青這才發現岸上不知何時來了一隊人馬,吹吹打打,好不熱鬧。前頭的幾個穿著官服,看見裴青朝這邊望,慌忙整衣行禮,禮樂更是響徹雲天,驚起陣陣水鳥。
裴青皺眉,心裡有幾分瞭然,就恭敬地對身邊的曹衝說:“曹將軍,煩請您去岸邊看一看。”
曹衝一拱手,二話沒說帶了幾個手下跳上了小舟,直往岸邊劃去。裴青瞧他與岸上的人略作交談,就引了為首的一個人上了小舟,往大船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