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虛洞去清微觀一里有餘。洞口奇石秀木掩映、澗水環伺,洞內乾燥明淨、深徑通幽,不失為史上關禁閉的最好處所之一。而初九因為屢被遣至此處,可謂佳所獨佔。於此十年來觀春蘭秋菊、草木興落、晨昏相替、四時代序,通天時、接萬物,無思無慮,一念不起。若要強說,初九還有個好處——他雖不愛讀經書,卻喜歡劍術,四師伯鍾殊同是箇中高手,偶爾會教弟子劍術;初九窺得幾招幾式,在靈虛洞時便時常掰根樹枝比劃;十載光陰,也自覺小有所得。
——由此可見,即便是世間最百無一用之人,用放大鏡還是能找到一兩個閃光點。
初九在清微觀的十幾年,雖然不甚順遂,但初九生性豁達,或者是沒心沒肺粗神經天然呆,過得還算無憂無慮。到下山實習的日子,臨別之際,初九頗依依不捨;眾人見不得他煽情的樣子,扭過頭不去看他,擺手道:“小傻逼,滾吧滾吧……”初九再拜,便下了山。
小傻逼離開秦嶺一帶之前,特意前去尋了父母。
初九敲門。老嫗應門。他依稀記得父母的樣子,父母卻認不得他了。直愣愣地看著他的面目道:“這位道長,啥事?”
初九搔搔腦袋:“娘,我是四蛋啊。”
父母花了好長時間才想起這個兒子並非從天下掉下來的,臉上訕訕地去廚房裡端了盤硬得像石頭一樣的豆餅,直到初九從胸前摸出這些年攢下來師父打賞的壓歲錢——一包碎碎的小銀錠子——父母才喜笑顏開。
看起來他出家之後家裡也並未曾富起來,嘮嗑的時候,父母向他吐槽他的三個兄弟慘烈的婚姻生活,實在是駭人聽聞:“狗蛋十六歲的時候娶了村頭王家的大姑娘,那大姑娘對他非打即罵,新婚第二天差點沒起來床,後來偷偷跑回家,告我說他差點被那姑娘壓閉過氣了。王家大姑娘,胳膊趕你大腿粗,嘖嘖。”
初九倒吸了口涼氣。
“二蛋倒聰明,娶了個腰肢跟個蘆葦似的女娃子,就在隔壁村。開始還好,我們瞧著那姑娘說話細聲細氣,以為這次靠了回譜,哪知道,唉……”初九娘長嘆一口氣,“那姑娘竟是個哭包,平日裡什麼都不做,全哭去了。鄰居聽了,還以為二蛋欺負她了。現在二蛋走路上村子裡人都罵他負心漢。”
初九瞠目結舌:“三蛋呢”
初九娘摸了摸眼睛,“三蛋開始談好了一個姑娘,這回顏色正、脾氣好、又是個勤勞能幹的,都在準備聘禮了,結果姑娘看上別人,悔婚了。三蛋一傷心,往東去挖河沙了。”
說起來都是淚。初九在山上鮮少見到女人,有女香客來訪,也會被師父趕回後院去,彷彿是洪水猛獸;今日聽見了這般催人淚下的故事,感嘆師父所言非虛:山下的女人都是老虎啊老虎。心裡默默將女人列為僅次於鬼怪可怖的事物,這也為初九後來的基佬之路埋下了契機。
在家賴著的幾天,初九吃的是粟米大豆混切碎的山萵苣在鍋裡燉成糊狀的粥,每日一個高粱面饅頭、掰作三份吃……雖簡樸了些,初九的幸福感卻要爆棚。須知在清微觀,的確不是人過的日子。
——每日數著梆子聲,敲三聲開飯;整齊衣冠,列隊入齋堂,經師在列前鳴磬、慢悠悠地前行;進齋堂後拱手而立,隨經師念一遍供養咒,念罷,只能稍微扒拉幾口飯;再念結齋咒,唸完後出齋堂,等經師喊完“大眾請齋”才能正式落座吃飯。長身體的年紀正是餓得快的時候,初九瞪著面前的飯菜餓得頭昏眼花,還非得等走完繁縟的儀式才能落座開吃,簡直要把人折騰死。這還不算,吃飯的時候,經師在一旁伺立,垂著眼睛,板起門神似的臉,拖老長的調子,絮絮叨叨:“時常飲食,不得失儀。”“行食未至,不得生煩惱,不得大聲呼喚。”“不得齧食有聲。不得不遜恣食。”“飯中有谷當去皮食之,不得棄地。飯食中有蟲蟻宜密去之,不得令眾知。”……幸而當時沒有《青少年保護法》,不然清微觀恐怕要首當其衝。
也怨不得初九不喜歡唸經,一念經文就條件反射般地肚子餓,簡直和巴普洛夫的實驗遙相呼應了!
死皮賴臉在家賴了幾天後初九終於要走了,離家之前他爹還揣給他幾個芥菜窩窩頭和高粱麵餅,讓他在路上當乾糧。可憐的初九有天開啟包袱啃了口麵餅,差點被噎死,等吞下去已是眼淚汪汪。後來他安慰自己,這番死裡逃生,想來必有後福。
只是初九盡數把積蓄給了父母,離開時身上只剩小半吊錢,最值錢的是一把佩劍,所以香燭和畫符用的黃紙只能買最次一等的,這正好給初九捉鬼不利提供了藉口:實在是硬體條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