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清銅板,谷畫白這才拿起不久前剛放下的書。
《太平聖惠方》,當下最流行的官方醫書。
“剛才你給抓的藥,黨參偏多了些。”門口一人看著谷畫白,輕笑著道。
谷畫白抬起頭,無辜地道:“藥方上本來開的人參,但窮人家總是有些不方便的……雖然醫書說方子上開的人參都可以用黨參代替,但黨參的藥效與人參相較略弱,自然應該多用點。”
“問題在你錢沒有多收。”
谷畫白撓頭道:“只是稍加了那麼一點點而已,也不算什麼錢嘛……”
“那是我的錢,我才是一味堂的東家。”門口的人不悅地瞪了谷畫白一眼。
谷畫白回瞪了一眼:“我知道你不在乎那點錢,也知道你八成是被你二舅媽吼了,偷溜到我這兒來避難的。”
門口的一味堂東家“噗”一聲笑了出來,連連道:“不愧是這世上最像我鄭以青的人,太瞭解我了,太瞭解了!”
“唯一讓我奇怪的是,你不是說了這輩子再也不跟人討論醫術相關問題的嗎,今天怎麼破例了?”
自稱和谷畫白最像的一味堂東家鄭以青攤了攤手:“我只是說你少收了錢而已,又沒跟你討論藥方。”
“雖然你早就聽煩了,可我還是要說。”谷畫白把書往案上隨意一扣,將手擱在下巴上,微微偏過頭,“真是可惜了你一身絕世醫術。”
鄭以青習慣地回道:“我連自己的病都醫不好。”
“我總覺得你不是心臟有病,是心有病。你應該去燒燒香拜拜佛什麼的,或者找道士來給你作個法。”
“先天的病都是上輩子造的,後天的病都是這輩子造的。我八成上輩子被人一箭穿心死快了,這輩子心臟才有問題。”
谷畫白一臉不信:“一箭穿心誰能穿出五個洞啊!話說我真有點好奇為什麼你胸口的胎記會長成這種形狀,跟朵花似的。”
鄭以青聳聳肩:“我比你還要好奇。”
“我決定給這朵花起個名字——心花怒放,你看怎麼樣?”
“什麼玩意兒!”
“哎喲,我起的名字太可愛了,把這朵花嫁給我怎麼樣!”
谷畫白趁鄭以青不防備,拉了衣襟,用還帶著草藥味的色爪摸了一把鄭以青怒放的心花。
鄭以青正要炸
毛,卻被谷畫白止住。
谷畫白觸著那朵花,認真道:“若蒼天允許,我倒是情願與你以心換心。”
鄭以青愣了一愣,微微別過頭:“等你我把心剜出來,還沒換好估計就可以去見蒼天了。”
谷畫白勾了勾嘴角,苦笑:“其實你我本應共有同一顆心,卻偏生分作了兩人,這心又如何能完好……”
鄭以青閉眼沉默許久,終於只說了一句:“你太懂我,我也太懂你。”因我知你懂我,故我知如何讓你不懂。
幾年前,谷畫白只是個在長安沒有混出名堂又無錢回家的落魄書生。
那般的落魄,只因去年某位劉姓詩人的一首詩。
詩人安得有青衫?今歲和戎百萬縑。從此西湖休插柳,剩載桑樹養吳蠶!
交不起最終送了金國的絹與銀,谷畫白的父母活活餓死在街頭,更別提還讓谷畫白學文。
百穀若可畫,一筆解千難。
那年,鄭以青畫了一碗白粥,而谷畫白則把粥的事總結提煉了一下,記在某張具有特殊含義的紙上。
從此,長安便是家。
谷畫白決心學醫,於是鄭以青開了個一味堂。
隔年穀畫白想起一味堂初開時的一些細節,才發現鄭以青其實懂醫,懂得還不止一點半點。
谷畫白想要在醫術上請教鄭以青,卻被鄭以青毫不猶豫地回絕。
後來的後來,谷畫白知道了許多事。
譬如鄭家這個在長安呆了幾百年的大族旁支近年的衰落,譬如鄭以青的二舅媽就是他親媽,譬如那顆時常想罷工的心臟。
衰落中的有錢人家也是有錢人家,有錢人家裡的人提筆一畫就能餵飽許多沒錢人家。
分明全無相似之處的經歷,偏生養出了心思相似至極的兩人。雖說相似,卻又說不出哪裡相似,只是每每遇到什麼事,總有一種無需言語的默契和一致。大概相似的除了心別無其他,但偏偏一個天生心病,想來心也應是不同的。
“太懂?我倒覺得你不怎麼懂我。”關於懂不懂的問題,谷畫白真心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