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人死去、家庭散了,這種事其實很普通。家庭長存不散,也不代表這個家幸福。陳心只不過是香港裡某個典型的人,不一定比人幸運,也不算是個不幸的人。至少他還能夠抓住回憶,他的家比別人的短壽,但比很多人的完整。
這夜,陳心關了燈,只餘一盞檯燈,躺在床上,看著離他很遠的白色天花板,所想的就是這些無聊的事。白色的天花板浸潤於自然的黑色中,看起來卻很清。一塊巨大的淺棕黃色光塊落在陳心隔壁的一面牆,他緩緩坐起身,側著臉看自己在牆上的沉實黑影,以指尖描劃那塊影子,把臉貼上去,感到牆壁一陣冰涼,舒服得他忍不住把上身貼上牆。
然後他伸長手臂,就著牆上的光影,做投影遊戲。兩隻拇指互相鉤住,其餘八根細長的手指放鬆、攤開,摸仿羽翼拍動,由牆的下方,慢慢撲翼,源著一道斜角線,飛到上方、光塊的盡頭,融入黑影裡。
小時候,他就這樣以兩隻手,做各種動物——除了小鳥,還有蝴蝶、白兔、狗、狼、大象,以及他倆一起研發的手勢。他這樣做,還是想哄陳秋開心。兩兄弟睡同一間房,兒時住的公屋好細。陳秋年幼時長得標緻,在學校被人欺負過,陳心一看出他受了委屈,夜晚就會趁父母睡了,偷入他們房間,把電筒翻出來,回到房間叫陳秋握著電筒,將光投向牆壁,簡陋得只有一雙手的皮影戲大會就開始了。
陳心手巧,領悟力高,從電視上看了幾次,就學會做幾種動物的手勢,哄得陳秋樂呵呵的,陳心忙叫他小聲一點,免得吵醒母親。
以前曲意帶他到小販檔大吃大喝,他們沿路走回輕鐵站,陳心也做過這種把戲給曲意看。可惜欠缺光影對比,沒那麼精彩,但曲意照樣看得很樂,還笨拙地學起來,把手指不知絞成個怎麼樣,還是隻學得識做小鳥跟蝴蝶。
第三個看過這皮影戲的人,就是戴志。不知哪次纏綿後,陳心想再來一次,但戴志推開了他,說很累,陳心聳肩,一時三刻又睡不著,便拿了電筒,叫戴志握著,陳心做了一切他所懂得的動物手勢。之後,他問戴志 :「怎樣?」戴志只說 :「我未見過你笑得那麼開心。」
「我有笑嗎?」
「嗯,你剛剛有,現在沒有。」戴志湊上前,吻了陳心的臉頰一下,使陳心一陣騷動——他倆的關係側重肉慾,兩人往往因一些無關情慾的舉動而心悸。
不知去到幾點,陳心關燈。
睡了。
他作了很多夢 : 他在臺上,何清玉、陳三愁、陳秋、曲意、戴志皆坐在臺下,看他表演皮影戲 ; 一面牆壁上有兩個黑影一前一後的聳動著 ; 獨步於幽暗的小巷,鏽跡斑斑的水管傳來一陣緊似一陣的痛苦呻吟 ; 最後站在以前住過的公屋門前,推門而入,一切陳設與他記憶中相同,初中時的戴志坐在沙發上食薯片,滿是劃痕的膠桌上放了三罐啤酒,陳心拿起一罐飲,卻只嚐到水的味道。
他睜大眼睛,又醒了。陳心轉了幾次身也睡不著,決定披著薄被子,坐在窗前的膠凳。一隻腳屈曲於座位,另一條腿伸長擱在書桌上,他側著臉看窗。
外面的天還是黑色的,使窗子成了一面鏡,清楚倒映出陳心一張臉。這張符合世俗的審美觀。他看到眼睛裡那份空洞,忽然發覺自己的臉跟何清玉原來也不是那麼相似。
何清玉的眼睛雖也是鳳眼,但比陳心的更要細長柔媚,陳心的眼睛滲雜幾分遺傳自陳三愁的現代美,比何清玉那雙大一點,古典味也淡了幾分。而且他有內雙眼皮——陳心驚異地發覺自己竟然直到這一刻才知道這事實。他的鼻子高挺,而何清玉鼻子小巧 ; 他的臉有男性的稜角,何清玉下巴兒尖,臉頰豐,是典型的瓜子口面。
他這時才忽然知道 : 他只是何清玉分裂出來的一個個體,所以他是獨立於這個女人的。他和她,是不同的——儘管他們有太多相似之處,但相同掩蓋了更多的不同。或者他一開始就本能地發現到這一點,只是他不容許自己相信自己跟母親有任何不相似的地方——這是他賴以生存至今的條件。
何清玉已經成為一堆骨灰,陳心還是有肉有血。無論他怎樣改變自己、怎樣追上去,都追不過那道生與死之間的鴻溝,所以有關何清玉最後有否愛過他們兩兄弟的事,他這一世也求不到答案了。以前他常期待在夢裡聽見何清玉的聲音,因為他最大的遺憾是沒看到何清玉最後一面、沒聽到她的遺言,所以他想聽何清玉親口講一句話。現在,他猜何清玉不會入他的夢,她也許只想兩個兒子漸漸忘記有關她的一切,然後飛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