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人哪管身後這些細節,他顧自背誦著:“同志所保者,即我合川股東血汗入股所建之川漢鐵路也!知事姓棹字邇逢,棹邇逢者,正與趙屠夫趙爾豐同音。則知事以其字邇逢,於洪憲帝之朝當斬。以其名洋渡,萬一唐繼堯蔡鍔得逞,亦當斬。幸而知事兩朝皆未獲斬,則吾友胡伯雄亦不當以其名與湖北巨匪熊同音而遭斬。我盧魁先與不當與我大哥盧志林以通匪罪牽連本案!”
曲先生在舉人身後一邊聽他背誦,一邊對照著看文章,連連點頭,顯然舉人說的全對。
盧志林默默看一眼盧魁先,道:“二弟,舉人在揹你的書。”
盧魁先讚道:“恩師如此高齡,學生一篇剛送到的作文,他竟還能背得來如此酣暢自如!”
棹知事望一眼吳師爺,吳師爺無計,搖頭道:“合川這群士紳,今日突然變得如此巧言善辯!”
舉人此時進入狀態,根本無須曲先生提示,喋喋不休,咄咄逼人:“再者,洪憲皇復辟帝制,蔡鍔軍護國共和。國體事大,天道高遠,我等合川小民,唯合川知事棹洋渡、棹邇逢馬首是瞻。曏者,知事合川大堂,‘明鏡高懸’巨匾之下,洪憲皇帝袁世凱聖像居中。昨夜,小民等以私通湖北熊匪罪被捕,不於大堂受審,卻私押至黑牢刑訊,此等細節,且按下不表。”
盧志林聽到此,對盧魁先說:“糟糕,舉人背二弟的文章背得來一字不改,吳師爺何等機敏的人物,他馬上就會聽出來這話是你的口吻,更會馬上想到你將這話寫下送了出去,他一定會追查是誰送的,這一來,豈不是誤了姜老城與他三弟?”
盧魁先機警地向旁一望,發現棹知事聽至此,也狐疑地望著吳師爺。盧魁先趕緊回頭,向隊中的牢子以目示意。同時,自己大喊一聲:“說得有理!”
果然,這一聲吸引了正要回頭望死牢看週三的吳師爺與棹知事的注意。
週三臉色大變,腳下悄悄移動,退出死刑隊伍,到拐角處,拔腿便逃。
舉人還什麼都不知道,兀自搖頭晃腦高聲朗誦:“然有一件驚天大事,卻不得不說。路經大堂,小民見堂上皇帝聖像無影無蹤,昨夜黑牢審畢,更見知事棹密令師爺吳將牢門所懸皇帝聖像揭走。此事乃小民親眼所見,知事棹可與合川士紳百姓現場驗明,若小民有半句假話,願以知事所加之私通巨匪罪外更加一誣陷官長罪,小民引頸就戮,絕無怨言。”
棹知事與吳師爺面面相覷。
顧東盛向左右以目示意,寧可行會意,當下退出行陣,繞道向衙門前去。
舉人一頓,曲先生以為他又忘詞,正待提示,舉人卻生怕被人搶功似的,柺杖一舉,猛將曲先生拂退,提足一口真氣,道:“方今四川,劉將軍納溪起義,陳宦擁兵相據。今日合川,洪憲帝依然統治,蔡鍔軍兵臨城下,城內兵不過兩連,槍不足百杆,共和耶,帝制耶?護國耶,復辟耶?豈唯我等二三小民茫茫然不知所措,合川一縣萬千百姓士紳,亦惴惴乎盼父母官明示。小民敢問知事棹——若誓為洪憲朝忠臣烈士,卻為何私揭皇帝聖像?若決意共和國揭竿而起,又何不旗幟鮮明鼓吹全縣民眾士紳聞風而動?”
這一趟背得來滔滔不絕如城下千里嘉陵江,棹知事吳師爺被問得瞠目結舌。
曲先生望著手頭的《告全縣民眾書》,驚歎道:“石生,你竟能背得一字不差!”
前去打探大堂與死牢的寧可行回來,向顧東盛點頭,顯然是在訴說著——皇帝像果然揭去。顧東盛與眾士紳聞知,冷笑望著棹知事。
舉人接下來所背文章正好道出眾人心情:“好一個父母官,似這般不尬不尷,首鼠兩端,令我合川小民不上不下,進退兩難。試問知事,為官當知何事?請問洋渡,茫茫汪洋怎渡?敢問邇逢,爾與吾既一縣相逢,是為幸耶?不幸耶?萬一不幸,蔡鍔軍破城,則小民或因擁戴洪憲,竟與楊度同罪。萬幸洪憲帝江山萬萬歲,則小民或因畏懼蔡軍,難逃皇帝怪罪。”
顧東盛等士紳們、樂大年、蒙七哥均望著手頭《告全縣民眾書》,驚歎道:“合川舉人當年背書神功今日重顯神威。”
舉人聽到表揚,頗得意忘形,背得更加暢快:“是進亦罪,退亦罪,然則何時而無罪耶?小民等翹首以待,盼知事明示!合川小民盧思,僅以一己冤案,上告知事,亦告白於合川萬千民眾。”
曲先生讚歎之餘,反應過來,心知已經誤事,還是趕緊上前捂住舉人的嘴。
舉人憤懣地強掙開嘴,低吼:“我正有力拔山兮橫掃千軍之勢,你為何攔我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