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錠望著還在上浮,渾身流水,發出一陣陣怪異的巨響的萬流輪,驚訝地問:“英國船,我寶錠來開?”
“英國船變成中國船,你寶錠不開,誰開?”
寶錠傻帽了:“總經理,這個工,你幾時派定我的?”
“幾時派定的?”伴著漸近的川江號子,盧作孚眼前湧現出七年前萬縣那一日那一夜,萬流輪將中國木船撞翻,英國軍艦如噴火的怪獸,604箇中國人死於炮火下,看得最清的只有孟子玉先生一張面孔,這面孔永遠是二十年前大足龍水湖畔搭救自己性命時的那個模樣……盧作孚湧出淚水,一字一句地說:“民國十五年九月五日那一夜派定的。”
逆流而上的木船,已闖進柴盤子。船尾領唱的船老大把川江號子吼得令人毛骨悚然!這樣吼出的號子,盧作孚自幼便聽過。於是,眼前閃現出三十年前嘉陵江大郎灘前那一幕——赤陽丸炮艇尾部一扭,船尾湧浪正對木船。木船被撞得四分五裂,吱嘎聲令人心悸。寶老船與寶錠墜江。漩渦中,驀地伸出一柄雕刻了龍紋的龍頭木漿,托起寶錠……號子喊到了耳邊,盧作孚不得不高聲對寶錠叫道:“這個工,光緒二十七年派定給你寶錠的。”
打關
1934年5月,號稱長江上“四大公司”的列強英國怡和公司、太古公司代表、日本日清公司、美國捷江公司公約請盧作孚商談,主動提議:四大公司與民生公司共同簽訂協議,沿襲航業界傳統行規,採取“大打關”方式。——“自協議規定之日,1934年5月15日起,以六個月為期,一律統一分配貨物,統一計算運價,最後按各公司加入航行船舶的噸位比例分攤。”
這天,泰升旗教授在家中面對棋盤,獨自打著古譜。棋盤上,只在四角星位有黑子白子。
“萬流輪當真成了小魚吃大魚之商戰中,第一條被盧作孚吞下肚去的西洋大魚。”田仲進屋,手拿新出的報紙,放在教授面前。頭版有出水後萬流輪出現在民生機器廠船塢前的照片。
“田中君,我要32年10月1日存檔的報紙。”教授頭也不抬。
田仲不解地望一眼教授,轉向一側的資料櫃,拉開寫著“存檔報紙”的抽屜,找到教授要的剪報。剪下的是頭片,1932年10月1日日期下,通欄標題是《重慶國貨介紹所有限公司今成立》。
田仲顯然沒將這份剪報放在眼裡,對教授一鞠躬:“老師,學生工作不力,萬流輪出水了,我還是沒搞到對方打撈技術的情報。”
泰升旗教授問:“我要過這情報?”
田仲說:“沒有。但學生以為……”
“我要的情報呢?重慶市面,一切匹頭商店……”
田仲說:“哦,您說的是這個。”他隨意地從懷中掏出一張紙,上面記滿資料,他讀出:“重慶市面,一切匹頭商店,棉織物商品充滿櫃檯。”
泰升旗教授問:“有打折的麼?”
田仲說:“不到年關,無一打折。”
泰升旗教授問:“生鐵?”
田仲對這些問題有些不耐煩,強壓著性子,讀出紙上的資料:“中國每年需鐵四萬噸,本國只有一個六合溝鐵廠,每年可供鐵三萬噸。”
泰升旗教授滿意地點頭:“田中君,你的工作,很得力。”
田仲說:“老師,您要罵就罵,別這樣……羞辱我!我父親,也跟一個武士當過僕從。我跟你到中國來,是想成為一個真正的武士。”
“你愛用武士刀?”
“我盼這一天,已經好多年。”
泰升旗教授說:“我祖上,出過真正的武士。可是,我這人,從滿歲我爹媽仿照中國人習慣叫我抓周起,我一看見武士刀,就扔到床下……”他從田仲手中抽出那張紙,“我要的情報你全搞到了。”
田仲有些奇怪:“老師今天怎麼了——機要的技術情報不要,偏要這些重慶市面上轉一圈,再查幾份報紙就能到手的資料。”
泰升旗教授說:“所以才說——田中君,你的工作,很得力。”
田仲納悶,怎麼要緊的情報不要,偏要擺在明處的資料。當天的新聞要聞不聞不問,偏要翻隔年的老報紙。
泰升旗教授望著棋盤:“這棋下到這陣,我還一子未落吧?”
“落下四子。”
“那叫勢子。跟你講過的,中國古人下棋,跟今人不同,要先在四角星位各擺上黑白二子。”
“那,老師打算向哪兒落下第一子?”
泰升旗教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