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祿沒有做聲。康福看得出,這條出路已使他動心了。為了讓弟弟能冷靜地思考,康福也不再講話,藉著微弱的燈光,他細細地打量著房間的佈置:房間裡沒有一件光鮮的東西,簡陋得如同一家下等客棧。誰能相信,這就是眼下金陵城裡最有權勢之一的楚王府。康福不由得生出一種敬意來。都說長毛的高階官員有聚斂的惡習,從弟弟這間屋子裡的擺設來看,長毛中必有不少廉潔自守的清官。
“哥哥,兄弟謝謝你的好意,但今生今世要我重做一個守父母墓廬的普通百姓,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康祿終於給哥哥一個明確的答覆。
“這是為什麼?”康福驚問。
“哥哥,古人說,曾經滄海難為水,兄弟我經過這番風浪,已養成了疾惡如仇的性格。天下不平之事這樣多,要我還像過去那樣逆來順受,我是寧願死也不能做了。再說,我與朝廷結仇十多年,親手殺朝廷命官不下百人,朝廷和仇家對我恨之入骨。我怎能將自己以後的命運,寄託在一向不講信義的朝廷之上?何況數不清的仇家,我對他們也防不勝防。”康祿平靜地說,“當初我抱著追求人人平等的目標投了太平軍,儘管我沒有在太平軍中看到理想的平等,這使我很失望,但我不後悔。天京即將淪陷,天國就要覆滅,對這一點我看得很清楚。幾個月前,我也曾有過這樣的想法:離開天京,隱居在一個人跡罕至的深山古剎中,冷靜地思考總結天國失敗的原因。後來,忠王信任我,天王封我為王,我感激天王、忠王對我的倚重,遂決定不出城,誓與天京共存亡。”
“兄弟,近來你也想過沒有,你走的這條路是錯的。”康福對弟弟忠於天國的心情可以理解。“士為知己者死”,這是他們兄弟共同的為人準則。不過,這與道路選擇的正確與否是兩碼事。
“哥哥,你以為天國失敗了,就證明我的路走錯了嗎?沒有!我自己所選擇的路沒有錯。是的,天國的國運很可能就這十幾年,但是,哥哥你當然理解不了,這是多麼轟轟烈烈、崢嶸燦爛的十幾年啊!”康祿黑瘦的臉龐上綻出了真情的笑容,他陷入了一往情深的回憶,“我曾代表了貧苦百姓的願望,公審了十多個作惡多端的縣太爺,殺了幾十個地方上民憤極大的惡霸劣紳。我也曾經親手發放了幾百萬斤糧食。看著那些衣衫襤褸、白髮蒼蒼的老人和瘦骨伶仃、瀕於餓死的小孩,從我的手上接過救命的糧食時,哥哥,你知道我那時心裡有多痛快嗎?我也曾親手將成千上萬畝田地分配給無田無土的農民,與他們分享過種田人的最大幸福。我千百次馳騁沙場,殺得官軍鬼哭狼嚎,抱頭鼠竄。弟兄們個個豎起大拇指,稱讚我是英雄。我當過多年的統兵大將,現又身居王位,指揮著千軍萬馬,跺一腳山搖地動,喝一聲風雲變色。哥哥,你想想看,在家種田有這麼痛快過嗎?像哥哥一樣投靠曾國藩,我會有這種痛快嗎?人活在世上,不在壽命的長短。有的人平平庸庸地活了一百歲,有的人活得不長,但他轟轟烈烈。依我看,轟轟烈烈的十年,就遠遠超過了平平庸庸的百歲。今生今世,我已經得到了許多人得不到的快樂和幸福,而這些,都是因為投奔了太平軍。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有聲有色地活著,威威武武地死去,這就是大丈夫生命的意義。這十多年來,我活得有聲有色,真正像個人了,我感受到了生命的意義。說不定天京明日就會淪陷,那麼我明日就威威武武地死去,決不給我的生命帶來汙點。”
康祿說到這裡停住了。他站起身,推開窗戶,對著夜空瞭望。康福卻像被釘子釘死在凳子上,全身失去了動彈的力氣。聽了弟弟這番慷慨激昂的話,他彷彿覺得兄弟之間無形易了位,弟弟做了生活中的兄長,哥哥做了聆聽教誨的小弟。是啊,就算金陵城馬上克復,太平天國頃刻完蛋,上自洪秀全,下到每一個小長毛都被斬盡殺絕,誰能否定得了,在中國歷史長河中,他們曾經掀起過驚天動地的巨浪!誰能否定得了,在中國文明史冊上,他們曾經建立起一個迥異常制的嶄新王朝!又有誰能否定得了,他們都是掌握自己命運、敢於跟強大勢力作對的英雄豪傑!相比之下,康福發覺自己有些委瑣、有些卑微。
自己算得了什麼呢?這些年來,嚴格地說起來,只是做了一個忠心耿耿為曾國藩效力的家奴罷了。聊以自慰的是,這個家奴頗受主子的器重,而主子也非等閒之輩。但是,再受到有本事的主子所器重的家奴也只是奴才,離英雄還差得遠啦!
憑著康福的良知,儘管不同意弟弟所走的這條路,卻佩服弟弟義無反顧的氣概,做人應當如此!他想起數年前成功地策劃韋俊反水,那時他認為韋俊是識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