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點綴得溫柔富貴、風流旖旎。細看卻不然。不用說城外那些燒磚的破窯裡,低矮的土地廟中,城牆邊一個接一個用舊席爛板搭成的小窩棚裡,就在城裡的屋簷下、橋墩下,以及那些形形色色的破爛棚子裡,不知蜷縮著多少奄奄一息的饑民乞丐、逃荒流浪者。他們面黃肌瘦的臉孔,深凹失神的眼睛,用麻袋樹皮裹著的身軀,還有那就在他們不遠處躺著的一具具凍僵的餓殍,把江南第一城的繁華表象撕得稀爛,把同治中興的神話揭露無遺!
江寧城裡地位最高的衙門——兩江督署,迎來了它復建之後的第一個新年,本該盛妝濃抹、熱熱鬧鬧地慶賀一番,但由於它的主人素來儉樸,更因他在年前到城裡城外巡視了一遍,親眼見到“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情景展現在他的治下,心情異常沉重。他吩咐家人只在大年三十夜晚和初一早上放兩次鞭炮,其他日子一概不放,酒肉果品不可過豐,全家老老少少一律不做新衣,略比平日干淨整齊點就行了。大門口除懸掛四個大紅燈籠表示吉慶外,所有一切與往日無異。
因九弟的到來,曾國藩的心情異常興奮,接連長談了兩個夜晚。曾國荃將在猛虎山上做客的一節暫時不提,先告訴他康福的訊息。
“康福還活著?”曾國藩驚喜萬分,接著又喃喃自語,“那年打掃戰場,一直不見他的屍身,我便存著一線希望:莫非康福沒有死?果然現在還健在,真是天佑善人!”
曾國荃把去東梁山訪康福不遇,見到其子,留下字條一事簡略地說了一下,又將康重著實誇獎了一番。
“你怎麼會知道康福隱居在東梁山呢?”康福還活著,給重病中的曾國藩很大的安慰。
“我在荻港碼頭上偶遇吉字營一舊部,聽他說起的。”
“哦!”曾國藩沒有再追問下去了,他兩眼望著燭光出神,好似在回憶與康福相處的歲月,好長時間才輕輕地說了一句,“不知康福什麼時候從武當山回來,我真想有生之日再見他一面,我虧欠他的太多了!”
“這個容易。”曾國荃說,“過段時間派人把他接到江寧城來就行了。”
也許是興奮過度的緣故,曾國藩的舊病又發了:頭昏眼花,右腳麻木,耳鳴不止,一連幾天不能開口說話。同治十一年大年初一,曾國藩在僕人攙扶下,勉強出面,接受江寧文武的祝賀,並率領大家望北向太后、皇上叩拜。儀式剛一結束,便又臥倒床上。江寧官場新年互拜的閒聊中,都免不了一個重要話題:宮保曾侯病情嚴重。大家嘆息著,說過去的軍營太艱苦了,這些年的公務又如此繁重,任是鐵人都難以支撐。也有人悄悄議論:老中堂的病主要來源於前年的津案,“外慚清議,內疚神明”,這種心靈深處的悔恨所造成的痛苦,要比勞累給人的傷害強過百倍。
兩江總督衙門更是籠罩著一片陰雲。歐陽夫人夜夜對著祖宗牌位默默禱告,祈求祖宗在天之靈保佑夫子早日康復。歐陽兆熊帶著幾個名醫天天進府診視。前年曾國藩在天津時寫信要兒子做棺材,紀澤兄弟不忍心做。眼見這次情形嚴重,紀澤悄悄地跟九叔商量,要不要把壽器先做好,並說有現成的建昌花板在。曾國荃想了一下,說:“遲早要做的,現在就做吧。”於是督署東側幾間雜房裡,三個木匠開始敲敲打打了。
到了初七後,曾國藩病勢漸有好轉,頭不暈了,能吃點稀飯了,便掙扎著起來,把前幾天的日記一一補上。剛寫了幾頁字,又覺得累了,只好閉著眼休息。略歇一會兒,感覺到好了一點,便又拿出一本《理學宗傳》來閱讀。
“大哥,我給你一樣好東西!”曾國荃走了進來,一隻手放在背後,臉上洋溢著欣喜的光彩。這一瞬間,使曾國藩想起三十年前,跟著他在京師讀書的那個十七八歲九弟的神情。“有人給你寄來一封信,你猜猜是誰?”
“給我寫信的人成百上千,我哪裡猜得出!”看著九弟這副高興的模樣,做大哥的也受到了感染,乾枯多皺的臉上略露一絲淺笑。
“你絕對想不到,是左老三從西北寄來的。”曾國荃藏在背後的手高揚起來,兩個手指夾住一個長大的信封。
“是左季高的信?”突然之間似乎頓生力量,曾國藩竟然站了起來。“快給我看!”
不能怪曾國藩太激動。這個在西北戰場上建立赫赫戰功的老友,自金陵攻克之後,已整整八年沒有來信了。儘管曾國藩曾主動給他寫信表示友好,儘管有關西北的糧餉,曾國藩一粒不缺、一文不少地準時發出,儘管應他之請,將湘軍的後起之秀劉松山派出支援,左宗棠始終沒有一紙親筆信給曾國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