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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示歡迎。

在親友中,二哥福海到處受歡迎。他長得短小精悍,既壯實又秀氣,*繞�劣擲銑傘*圓圓的白淨子臉,雙眼皮,大眼睛。他還沒開口,別人就預備好聽兩句俏皮而頗有道理 的話。及至一開口,他的眼光四射,滿面春風,話的確俏皮,而不傷人;頗有道理,而 不老氣橫秋。他的腦門以上總是青青的,象年畫上胖娃娃的青頭皮那麼清鮮,後面梳著 不鬆不緊的大辮子,既穩重又飄灑。他請安請得最好看:先看準了人,而後俯首急行兩步,到了人家的身前,雙手扶膝,前腿實,後腿虛,一趨一停,畢恭畢敬。安到話到, 親切誠摯地叫出來:“二嬸兒,您好!”而後,從容收腿,挺腰斂胸,雙臂垂直,兩手 向後稍攏,兩腳並齊“打橫兒”。這樣的一個安,叫每個接受敬禮的老太太都哈腰兒還 禮,並且暗中讚歎:我的兒子要能夠這樣懂得規矩,有多麼好啊!

他請安好看,坐著好看,走道兒好看,騎馬好看,隨便給孩子們擺個金雞獨立,或 騎馬蹲襠式就特別好看。他是熟透了的旗人,既沒忘記二百多年來的騎馬射箭的鍛鍊, 又吸收了漢族、蒙族和回族的文化。論學習,他文武雙全;論文化,他是“滿漢全席”。 他會騎馬射箭,會唱幾段(只是幾段)單絃牌子曲,會唱幾句(只是幾句)汪派的《文 昭關》①,會看點風水,會批八字兒。他知道怎麼養鴿子,養鳥,養騾子與金魚。可是 他既不養鴿子、鳥,也不養騾子與金魚。他有許多正事要作,如代親友們去看棺材,或 介紹個廚師傅等等,無暇養那些小玩藝兒。大姐夫雖然自居內行,養著鴿子,或架著大 鷹,可是每逢遇見福海二哥,他就甘拜下風,頗有意把他的滿天飛的元寶都廉價賣出去。 福海二哥也精於賭錢,牌九、押寶、抽籤子、擲骰子、鬥十胡、踢球、“打老打小”, 他都會。但是,他不賭。只有在老太太們想玩十胡而湊不上手的時候,他才逢場作戲, 陪陪她們。他既不多輸,也不多贏。若是贏了幾百錢,他便買些糖豆大酸棗什麼的分給 兒童們。

他這個熟透了的旗人其實也就是半個、甚至於是三分之一的旗人。這可與血統沒有 什麼關係。以語言來說,他只會一點點滿文,談話,寫點什麼,他都運用漢語。他不會 吟詩作賦,也沒學過作八股或策論,可是隻要一想到文藝,如編個岔曲,寫副春聯,他 總是用漢文去思索,一回也沒考慮過可否試用滿文。當他看到滿、漢文並用的匾額或碑 碣,他總是砍賞上面的漢字的秀麗或剛勁,而對旁邊的滿字便只用眼角照顧一下,敬而 遠之。至於北京話呀,他說的是那麼漂亮,以至使人認為他是這種高貴語言的創造者。 即使這與歷史不大相合,至少他也應該分享“京腔”創作者的一份兒榮譽。是的,他的 前輩們不但把一些滿文詞兒收納在漢語之中,而且創造了一種輕脆快當的腔調;到了他 這一輩,這腔調有時候過於輕脆快當,以至有時候使外鄉人聽不大清楚。

可是,驚人之筆是在這裡:他是個油漆匠!我的大舅是三品亮藍頂子的參領①,而 兒子居然學過油漆彩畫,誰能說他不是半個旗人呢?我大姐的婚事是我大舅給作的媒人。 大姐婆婆是子爵的女兒、佐領的太太,按理說她絕對不會要個旗兵的女兒作兒媳婦,不 管我大姐長的怎麼俊秀,手腳怎麼利落。大舅的亮藍頂子起了作用。大姐的公公不過是 四品呀。在大姐結婚的那天,大舅親自出馬作送親老爺,並且約來另一位亮藍頂子的, 和兩位紅頂子的,二藍二紅,都戴花翎,組成了出色的送親隊伍。而大姐的婆婆呢,本 來可以約請四位紅頂子的來迎親,可是她以為我們絕對沒有能力組織個強大的隊伍,所 以只邀來四位五品官兒,省得把我們都嚇壞了。結果,我們取得了絕對壓倒的優勢,大 快人心!受了這個打擊,大姐婆婆才不能不管我母親叫親家太太,而姑母也乘勝追擊, 鄭重宣告:她的丈夫(可能是漢人!)也作過二品官!

大姐後來囑咐過我,別對她婆婆說,二哥福海是拜過師的油漆匠。是的,若是當初 大姐婆婆知道二哥的底細,大舅作媒能否成功便大有問題了,雖然他的失敗也不見得對 大姐有什麼不利。

二哥有遠見,所以才去學手藝。按照我們的佐領制度,旗人是沒有什麼自由的,不 準隨便離開本旗,隨便出京;儘管可以去學手藝,可是難免受人家的輕視。他應該去當 兵,騎馬射箭,保衛大清皇朝。可是,旗族人口越來越多,而旗兵的數目是有定額的。 於是,老大老二也許補上缺,吃上錢糧,而老三老四就只好賦閒。這樣,一家子若有幾 個白丁,生活就不能不越來越困難。這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