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嘲地笑了笑,——聽到身後的宮女道:“三皇子,請進去罷。太后等候已久。”
“太后,三皇子到。”
端坐在鋪了墊子的胡椅上的慈寧太后袖著小手爐——年老的人總是畏冷,何況東京的早春,還是剪剪輕寒——正就著宮女的手裡喝茶。聞言,倏地抬起頭來。
她果然還是顯老了——默默看著她的趙蘇心裡輕輕嘆息。當年那雍容華貴的豐腴面容早已隨著時光的流逝付諸流水,這時的慈寧太后只是一個穿著宮廷華服的年老婦人,面板鬆弛,眼光渾濁。
然而,趙蘇暗暗心驚——嫉妒的毒焰不但沒有隨著時光的流逝從慈寧眼中淡化,——他只能看到慈寧太后眼中對母親林妃更加變本加厲的恨意而已。
——從她注視著自己的冷厲目光中就可看出。
一個女人的嫉妒心怎麼能發展到這種地步?
想起慈寧太后對自己那樣不擇手段的憎惡表示竟只是源於對母親林妃奪走君心的嫉妒,趙蘇心裡不覺泛起一陣無奈的悲哀。
慈寧太后也在打量著對面的青年。
數年不見,這個騷狐狸精的野種居然平安無事的長大了。
長大了更顯得面容平常,亦沒有絲毫的貴族風儀。然而慈寧太后恨極他那一副儼然沒有任何慾望的蒼白寂寞姿態!偏偏那若有若無的體香卻又彷彿時時在撩撥旁人的慾望!——欲擒姑縱嗎?——真不愧是狐狸精的兒子啊!慈寧心中一把火突地燒了起來!
她冷笑一聲,道:“想不到——看來你還真是命大!”
趙蘇淡淡道:“生死由天,非我強求於世。”
慈寧太后神色稍動,冷笑道:“這麼說,你原不想活,倒是老天爺求著你別死的麼?”——她一直當趙蘇早已死於亂世之下,不料今年元旦,金使奉禮來賀,偶爾說起曾跟隨金主完顏吳乞買,在西夏皇宮裡見過一個身秉異香的漢族少年——慈寧頓時想到那定是趙蘇!天下之大,身秉異香者卻豈能有二?——逝者已矣!如果趙頊、林妃和趙蘇都已不在人世,那麼慈寧太后多年以來耿耿於心的仇恨大概也就可跟隨死者長埋於地下——被解脫不了的嫉妒心折磨得快要發瘋的她也可終獲解脫了!然而一聞聽趙蘇居然還在人世——那個模樣兒明明平常,卻怎麼看怎麼跟他娘一樣狐媚的小子居然還在人世——那她非得把他捉回來狠狠折磨個夠不可!
不然她滿心鬱積了十數年的狂怒與傷痛無處發洩!
所以才會有馮浩西夏一行,——甚至不惜捏造對她自己大不敬的謊言,只圖把趙蘇騙回自己身邊。
慈寧對趙佶自言膝下寂寞,於是趙佶體諒母意,遂下詔令三皇子趙蘇仍居長楊宮,並封他為雍王。——當然這只是個空頭銜,趙蘇的一切都在慈寧的掌握之中。
這時候高太后已經去世。皇宮裡面也業已紅顏飄零。
相隔五年,趙蘇又在長楊宮裡住了下來。雖然由於兒時的遭遇——長大了最能歷歷的,還是孩子的心情吧!那樣被寂寞和恐懼包圍了的童年,不堪回首……——然而現在他卻發覺,重新呆在慈寧身邊,忍受她的比從前變本加厲的精神折磨,原來也不是完全不能忍受的事情。——這是人性的可悲嗎?
趙蘇苦笑。
正在這時,傳來了晚鐘清遠而肅穆的聲音。
宋徽宗趙佶迷戀道教,所以東京城裡到處都是道觀。皇宮裡就修建有玉清神宵宮和上清寶逯宮。雖然黃冠羽客炙手可熱,但是佛寺的蹤跡也並沒有因此而消亡。在皇宮偏僻的西北角上,長楊宮裡每天都能聽到的反而是佛寺的鐘聲。
趙蘇不知道這座寺院在哪裡,只是根據鐘聲判斷,應該在皇城附近。
開始的時候他對這每天週而復始的鐘聲並沒有什麼感覺,聽久了反而開始盼望著它敲響的黃昏。
每天的日子都是週而復始的寂寞,如期而至的鐘聲彷彿就是他唯一的朋友。
在鐘聲裡想著這個奇妙的三千大千世界,一切的夢想都已如煙雲。趙蘇甚至覺得自己可以忍受這樣被軟禁的寂寞。他畢竟是天性恬淡的人,對這個世界也無所求,也無所欲。
然而,有時還是會想起關外的日子,會想起那個為自己許下承諾的異族青年,會想起現在身在遼國的天祚帝,會想起燕王妃、耶律夷列、拓拔仁孝、完顏吳乞買,這些生命中也許已成過客的人。——那場關外的溫香飄渺的相守,並沒有過去多久,卻已經久遠得如同相隔在六道輪迴之前的一場夢境。
“二皇子,裡面不可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