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環起先只顧說得高興,及見他娘這般,倒又怕起來,因叮囑道:“你可千萬別在太太面前漏一絲風兒!說了出來,珍大哥他們固有不是,連我也不好呢。”一句話提醒了趙姨娘,忙道:“可是呢。你從此再別往那種地方去了,這要是老太太聽見,是要命的。”當下倒像得了件寶貝似的,只恨不得立刻拿給人瞧,口裡只說千萬別叫人知道,卻那裡忍得住;待要張鑼打鼓的滿院裡張揚去,又不知該同誰饒舌,且也不敢。因此摩手搓掌的,轉磨樣[5]在屋裡踏了四五個圈子,忽想起賈蘭有時也往東府去射鵠,倒不知有無參賭。遂胡亂指了個由頭往稻香村來串門子。進了院子,遠遠看見賈蘭帶著兩三個小丫頭在籬笆外山坡土井邊搖轆轤作耍。正欲過去說話,探些訊息,已有小丫頭看見他來,忙揚起聲音通報了。[6]趙姨娘只得進屋來,只見那李宮裁梳著個牡丹頭,[7]用一對壽字扁方簪兒綰著鴨青帕子,穿著家常鴨青織雲水紋花紗寬袖肥身長夾袍,藍綢襯裡,白緞鑲領,綴著兩顆銀紐扣兒,[8]正同李嬸孃、李綺圍著三足幾坐在炕上。孃兒仨長篇大論的嘮家常,[9]見他來了,都起身問好。李紈便叫小丫頭倒茶,又拿出李嬸孃帶的杏酪酥來請他嘗。趙姨娘因不便開口即說家中是非,只得搭訕著問怎麼不見李大姑娘。李嬸孃因答以李紋已經定了人家,下個月就要過門,因此不便出來等語。趙姨娘吃了一口酥,只覺鬆軟甜糯,入口即化,卻又不似通常蓮蓉、棗泥酥那般甜膩,不由喜得讚道:“這是什麼餡兒做的,連往日老太太賞下的都不及這個軟和。”李紈笑道:“這也不算什麼,就是把杏仁捶磨出漿,濾去渣滓,再拌上米粉,加糖熬了,再裹以粉衣就是了。你說這個軟和,其實老太太上次給的蘇州軟香糕、西施虎丘糕才真是甜軟呢。”趙姨娘便作眉作臉的嘆道:“大奶奶難道是不知道的,真正好東西,那裡到得了我們屋呢?別說吃了,看也沒福看一眼。能給我們的,自然都是硬的餿的沒人要的,吃一口糕,倒硌去兩顆門牙。[10]比方上回元宵節裡分湯圓,各門裡都是核桃、松仁、葡萄,又是什麼桂花、棗泥、白果餡兒,到了我們那裡,就只有豬油白糖餡兒,就連麵粉也不是上等的,又黃又陳,豬油都滲在外頭,糖味兒又齁,不是糖,倒是鹽醬。”李紈不等他說完,忙道:“姨娘既說這糕的滋味好,不如多帶些回去給環哥兒吃罷。”趙姨娘道:“如此生受了。”果然便要只盒子來,拿起盤子欲倒。李紈忙阻止道:“叫丫頭另拿一盒子沒開封的罷了。”因命素雲拿了來放在趙姨娘身旁,又將山藥圓子、乳糖槌拍、栗子粉餈團等各色點心各撿幾樣,整攢了一盒子,也都教帶給賈環。[1]趙姨娘收了,又針扎屁股似的坐了半晌,到底不便[2]當著親戚的面說長道短,只得又吃幾塊酥,喝了兩盞茶,辭了別去。不提。[3]且說寶玉自北靜王府聽戲回來,因惦記著香菱之病,便不忙回園子,且往薛姨媽處來。先在姨媽跟前請了安,恰好夏金桂的母親夏老太太來了,正在上房裡同薛姨媽坐著閒話,只得一併揖見了。那夏老太太見寶玉生得秋水為神,春山作骨,[4]直看作瓊苑神仙一般,喜得眉開眼笑,拍手讚道:“家常只聽見說京城榮國府上有位生來含玉的公子,長得如寶似玉,今兒才算見了真佛了,這可把蟠兒比下去了。”薛姨媽笑道:“蟠兒那裡好同他比?若是一般的年青公子,蟠兒也還算模樣齊整,要是同他在一處,便是粗木樁子伴著嫩柳樹了。”[5]說得一地的丫鬟婆子俱笑起來。夏老太太便連聲兒命丫鬟開啟箱籠,選了幾件珍珠鑲嵌的玩物出來充作見面禮,又拉著寶玉的手問長問短。寶玉雖不耐煩,也只得道謝收了,一一答應著說了好半日的閒話,[6]方抽身往寶釵房裡來看香菱,薛姨媽因命丫頭好生送去。恰值寶釵往王夫人處請安未回,香菱獨自躺在外間床上,見寶玉來了,掙扎要起。寶玉忙道:“姐姐且躺著。我為姐姐欠安特來問候,若再驚動姐姐起坐勞神,倒來得不是了。”香菱便不堅持,只拿一個拐枕來在身後倚著,側起半身來同寶玉說話。因說起夏老夫人,寶玉道:“若說為孃的慈眉善目也是好和氣的人,如何生的女兒這樣跋扈無禮?”香菱嘆道:“若是世上的事情都有一定的道理,那也沒這許多冤屈出來了。好比說他這個情性,在家裡還不是當作鳳凰一般捧著寵著,要不如何看得別人都像草灰瓦塊了?又如一樣都是爹生娘養的,偏我不知道家鄉何處,父母何人,不然也不至於落得這般田地。昨兒晚上我想著當年從南邊來的情形,無故做了一夢,夢見自己手摺一花,枝上花瓣片片隨風著水。想是我命止於此矣。”寶玉連忙設辭安慰。[7]一時小丫頭臻兒送上飯來,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