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相當完整的一段夏金桂小傳,生動地描寫出了一個才貌雙全、品性不良的富家小姐形象。在今人的眼光中,或許會覺得夏金桂那樣一個悍婦,遠不配用嫦娥來比喻,未免抬舉了她。然而在曹雪芹筆下,往往正話反說,“小題大作”,借物喻人,劍走偏鋒。比如用嫦娥比喻夏金桂,並不是為了形容她有多麼美麗、高貴,而旨在突出她結局之清冷孤寂。古人詩中有名句:“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凡說嫦娥,必含冷清之意。夏金桂既然名字裡有個“金”字,自然也是“金寡婦”一派了。她的將來,必定是在薛蟠服刑之後,獨守空房,如月裡嫦娥一般,夜夜傷心的。十二釵副冊之首為香菱,這也是唯一點明的副冊人物,其判詞中說:“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兩地生孤木”,為桂字;“香魂”則雙關,指香菱之冤魂。香菱因金桂見妒而慘死的命運早已註定。兩人相生相剋,為一對金玉。雖然夏金桂為人不堪,但她根基不淺,在薛家的地位更是遠高於香菱,故而我猜測她在十二釵副冊排名第二,僅次於香菱。兩人的命運緊密相連,要推算金桂的將來,便要從香菱的蹤跡中尋找。除了判詞之外,香菱的薄命還有多處暗示,且往往與金桂相關。比如寶玉生日的大戲中,香菱與眾丫鬟鬥草時曾說:“我有夫妻蕙。”因而遭到小丫頭們的一陣排揎,連石榴裙也汙染了。而寶玉恰在此時尋了來,偏說:“你有夫妻蕙,我這裡倒有一枝並蒂菱。”待到《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時,香菱佔花名偏就掣了一根並蒂花,題著一句詩:“連理枝頭花正開。”這詩表面上意思很好,然而若聯絡原詩卻不然,那詩的下句原是“妒花風雨便相摧”,是說花開得正好,偏遇一陣狂風驟雨,辣手摧花,命不久矣。這個“妒”性成疾的人,自然便是夏金桂了。故而,香菱詠月三首的最後一首最後一句便是:“博得嫦娥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這裡的嫦娥,亦是雙關,既指月亮,也指金桂——那金桂自喻嫦娥,而香菱既是問她:為什麼打破人家夫妻團圓?又是在問她:為什麼讓你自己也不得團圓呢?金桂的所作所為固然咎由自取,即使後景淒涼亦是不值得同情的,然而,她本也是花容月貌的好人家女兒,倘若丈夫爭氣些,未必不能夫唱婦隨,過上好日子。然而她偏偏遇到了薛蟠,也算得上是不幸了,難怪要同被她欺凌至死的香菱一樣,都逃不了薄命司的召喚。正如脂硯齋批示的:“夏日何得有桂?又桂花時節焉得又有雪?三事原系風馬牛,全若強湊合,故終不相符。運敗之事大都如此,當事者自不解耳。”可見薛夏聯姻,便是“運敗金無彩”的開始了。原來,薄命的玄機,竟是早已暗藏在姓名之中,前生註定,只是當事者不能自知罷了。2寶釵的螃蟹詩諷刺的是誰《紅樓夢》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寶釵諷和螃蟹詠》中,寶釵寫了一首螃蟹詩: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於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餘禾黍香。文中寫道:“眾人看畢,都說這是食螃蟹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為了這一句,很多紅學家紛紛猜測此詩究竟在諷刺什麼,暗射何人。並且有人因為此前寶玉的一隻螃蟹風箏被賈環拿了去,便懷疑這詩是諷刺賈環的。也有說是諷刺賈雨村等一干鑽營世故的官場小人。然而賈環其人,與寶釵可以說是全無交集,還勞動不得蘅蕪君妙筆針貶;至於賈雨村,則是寶釵教訓寶玉應該去親近講談,學些仕途經濟的偶像,更不該作詩諷刺才是。因此,寶釵詩中諷喻的,不會是什麼憤世嫉俗的大題目,而只能是自己身邊至為親近卻又不相和睦的人。從大里說,是泛指書中所有“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人與事,往細裡說,則特指她的嫂子夏金桂。詩中開篇第一個字即是“桂”字,已點出其人,可見這首詩的主旨不為詠蟹,乃是說“桂”。如果說這只是一個巧合,未免牽強的話,則還要後面的詩句與情節一一驗證。金桂之名在書中第一次出現,乃是由香菱轉述與寶玉的,且看原文:寶玉道:“什麼正經事這麼忙?”香菱道:“為你哥哥娶嫂子的事,所以要緊。”寶玉道:“正是。說的到底是那一家的?只聽見吵嚷了這半年,今兒又說張家的好,明兒又要李家的,後兒又議論王家的。這些人家的女兒他也不知道造了什麼罪了,叫人家好端端議論。”香菱道:“這如今定了,可以不用搬扯別家了。”寶玉忙問:“定了誰家的?”香菱道:“因你哥哥上次出門貿易時,在順路到了個親戚家去。這門親原是老親,且又和我們是同在戶部掛名行商,也是數一數二的大門戶。前日說起來,你們兩府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