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舊風颳起來的時候,她敏感地意識到,與上海的風花雪月同時流行的,還不僅僅是“紅房子西餐廳”、“雙妹嘜香菸”這些個簡單標籤,還應該會有些更精神層面的東西,比如“角落山姆”、“邱路角”、“一隻襪”這些個有趣又有鮮明時代背景特色的詞語。鍾家花園於她來說就好像是精神家園一樣,有種宗教的味道,是她的底氣、她的信仰,以及她信仰的支撐。同時,還是她悲傷時的避風港、軟弱時的加油站。她避開令正,託言是回孃家看看,其實是去了鍾家花園。十幾年過去,鍾家花園好像還是她第一次看到的樣子,說是花園,可是不見一朵花,全是草和樹,鬱鬱蔥蔥,因為要方便無顏散步。花都是從外面買了來栽在盆裡、插在瓶裡,甚至吊在半空的,滿室生香。花園裡有水池也有噴泉,最醒目的是噴泉中央的塑像,據說那是照著無顏外婆的樣子塑的,是鍾爺爺的親手傑作。無顏的外婆因此在瑞秋心中留下一個冷美人的概念,石膏般完美而神秘,小時候她每次經過那水池,都想拿把錘將它砸碎,看看石膏中心是什麼。客廳後面是下人的房間,樓上則住著鍾爺爺和無顏,還有客房——自己在那裡度過了整個少女時代,幾乎成為鍾家的一分子。許是為著無顏的眼睛,小樓裡的佈置很少改變,每件東西都各有其位,按部就班,但也許是因為鍾爺爺本性嚴謹,因為這裡就連時間也停滯了——即使是為著無顏,也犯不著讓它一年四季不改裝扮吧?鍾自明根本是討厭生活中的一切改變,他習慣了秩序,習慣了規律,做人做事都一絲不苟,有條不紊——他是如何來面對無顏撞車這一意外的呢?在他的臉上看不到太多的悲傷,因為他的表情也是難得改變的,永遠是那麼慈愛,那麼威嚴,那麼彬彬有禮——可以將這樣三種情緒同時表現在態度中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鍾自明一直控制得很好。就好比現在,他看著已經長大成人的瑞秋,一如十年前看著孫女的小夥伴、那個扎小辮的黃毛丫頭,溫和地問她:“是小瑞秋啊,你好久不來了,過得好嗎?”他是一個這樣可敬可信的長者,瑞秋眼中立刻流下淚來,叫一聲“鍾爺爺”,哽咽難言。她是在父母面前也難得哭泣的,最近因為跟令正鬥心機更是不肯在他面前哭,現在卻忽然軟弱下來,淚水漣漣地掛了一面。鍾家已經換了一位年輕的保姆,姓陳,並不認得瑞秋,但是見狀也猜到這位瑞秋小姐身份特殊了,殷勤地絞了毛巾來給她擦臉,又倒一杯熱茶放在手邊案上,便靜悄悄退了下去。這一點和以前那位吳奶奶不同,那一位最是多話,總是把自己看成鍾家的半個主子,把無顏看成外孫女兒,而瑞秋則是要佔自家孫女便宜的小赤佬。吳奶奶看瑞秋的眼神如若防賊,雖然奉東家的命也小心服侍著,可是動作永遠慢半拍,沏的茶也總是半溫不涼、漂著茶葉末子的。因為這樣一想,思路被岔開去,瑞秋便忘了哭,反問出一句不相干的話來:“以前那位吳奶奶哪裡去了?”“無顏的事叫她很傷心,病了,我便給她一筆錢,打發她告老還鄉去了。”鍾爺爺很溫和地說,“其實吳奶奶這麼老了,早就服侍不動了,可是她看著鍾家兩輩人長大,很有感情。尤其顏兒又是那麼個情形,她老是不放心把無顏交給別人,說什麼都要做到顏兒嫁人,原先還老是說笑要跟著顏兒做陪嫁老媽子呢,沒想到出了這樣的事……”“鍾爺爺,無顏現在……在哪裡?”“怎麼你不知道麼?”“自從無顏被送進醫院,我就沒有再見過她了。鍾伯母說是要接她去美國治療,是真的?”鍾自明盯著瑞秋的眼睛,看得很深,道:“瑞秋,你是個聰明孩子,你說呢?”瑞秋身上一陣發涼,直覺告訴她無顏是死了。她再沒有說過一句話,因為知道鍾自明已經不會說得更多,而自己則無法承受更多。無顏大概是死了。那麼鍾伯母為什麼要撒謊說帶她回美國了呢?答案只有一個:就是無顏在臨死之前留了話,不許他們洩露她死的真相,因為怕令正自責——無顏,直到嚥氣的一刻都在替令正著想。這樣的愛不是瑞秋可以理解、可以付出、可以承當的,那麼,令正可以嗎?如果令正知道無顏是這樣地愛他,那麼他還會像以前那樣愛自己嗎?鍾爺爺親自送她出花園。經過水池時,瑞秋又看見了那尊石膏雕像,忽然脫口問出:“鍾爺爺,你這樣懷念鍾奶奶,是因為她已經死了嗎?”這句話問得相當無理,而且有些莫名其妙。但是鍾自明卻聽懂了,並沒有跟這個小姑娘計較,他很認真地回答她:“這不僅僅是一尊塑像,這就是她。她一直都和我在一起,陪了我一輩子,並將一直陪伴我,直到我死。”瑞秋低下頭,感到絕望——這就是死亡的力量了。沒有人可以與死人競爭。活色生香固然好,可是總有這樣那樣的缺陷與不足,一旦化為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