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子追了半月,想想洪老夫人抱病遠行,她們坐車而自己騎馬,出發時間只隔半日,不可能走到自己前頭去。便又掉頭往另一條路上問回去,卻仍是不得要領,不禁猜測八成是追錯了方向,她們未必便是去福建,雖然老夫人是福建口音,安知洪家祖陵便在福建?或者兩地結親,她嫁到了異鄉也未可知。這日走來保寧,沿路不時聽到百姓議論,知道大西軍劉文秀部自月前進軍四川,蜀人聞其至,所在無不響應,諸郡邑為吳三桂軍所佔之地次怎麼會在父親手中?莫非……"他本想問是不是父親派人殺了信使,截了奏章,又覺不像,話說半截便嚥住了。吳三桂只笑不答:"你再看看這個。"又將一樣東西授與兒子。吳應熊再看,竟是順治手諭,述以羅錦繡上奏事,並雲:"朕與王誼屬君臣情同父子,豈能間之。"並告訴尼堪出師事,命吳三桂所部在四川配合伐敵。同樣是一招反間計,清廷曾用此計明將陷害袁崇煥,致使忠臣慘死,三軍渙散,大明一敗塗地;然而還是這招計,南明用以離間吳三桂與清帝,順治卻非但不見疑,反更委以重任,又有什麼理由不叫吳三桂感恩圖報、誓死效忠呢?吳應熊不禁再一次慨嘆:大明的氣數,盡了。果然吳三桂道:"皇上對我開心見誠,恩重如山。我本當面謝龍恩,奈何軍務在身,不得擅離。若是我兒能夠代我進京面君,叩謝聖恩,方見得我對皇上的一片忠心與誠意。"吳應熊詫異:"父親要我進京?"吳三桂道:"這些日子我父子並肩作戰,我見你一直鬱鬱寡歡,分明志不在此。我也不想勉強你。雖然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又自小教你弓馬武藝,卻並不希望你像我一樣過這茹『毛』飲血九死一生的日子。倒不如讓你遠離生死之地,在京城學些為人處世之道,結交些達官貴人,將來襲了官職,也好有些照應。況且聽聞恩師洪大學士令堂猝逝,朝堂上下俱有奠儀相贈,我雖不能親往執子侄之禮,也須你代我弔唁致祭,以全禮儀。"吳應熊自幼見慣了父親殺伐決斷,難得聽他說些知己體貼的家常話,不禁感觸,只是好容易離了紫禁城那個金籠子,聽說又要回去,大不情願,正打算找些藉口出來婉拒,忽聽他說起洪承疇來,遂道:"洪老夫人去世了麼?其實叫副將送些奠儀就好,又何必我去呢?"這句"洪老夫人"出口,卻是心裡驀地一動,猛然問,"父親,您可知道洪大學士籍貫哪裡?""恩師祖籍福建南安。你怎麼問起這個來?"吳應熊心中更驚,已有三分念頭,又問:"洪大學士是不是有個女兒?""是啊,不過聽說十年前在戰『亂』中離散,到現在也沒找到。"這便有五六分了,吳應熊急急再問:"她叫什麼名字?多大年紀?""小女孩家的名字,為父怎會記得?不過聽說他們父子失散的時候,洪小姐只有五六歲,如今過了整整十年,應該有十五六歲了吧。"吳三桂笑道,"我兒今天好像對大學士的事特別關心。"吳應熊聽見,一顆心怦怦狂跳,幾乎這便要跪下來請求父親下書求親。然而轉念一想,事情雖有七分模樣,畢竟未可確信,若是自己弄錯了,豈不是一場大烏龍?除非往洪府中親自拜訪,與洪大學士當面印證,才有十分把握。因此倒把那去京之心迫切起來,反催促父親:"那便請父親準備奏稟皇上的戰報,還有祭祀洪老夫人的奠儀,兒子明晨便起程如何?"☆、 綠肥紅瘦和所有有機會一睹天顏的後宮女子一樣,綠腰自在教坊司裡見了順治並承蒙當今聖上賜名後,就不能自已地做起了飛天夢。她是學過戲的,原比同齡的少女略知些人事,有些手腕,又薄有姿『色』,心思機敏,這夢便不免做得比常人更大膽些,也更真切些。仗著是皇上親賜給十四格格的,自覺身份比別的宮女矜貴,普通的才人、貴人尚不放在眼中,更不要說是東五所中那些沒有封號的格格們了。她早已看得清楚,格格其實是後宮裡最沒有殺傷力的小動物,她們礙於身份,規行矩步,說每一句話做每一件事都有著嚴格的限制,念不完的太后吉祥,理不清的繁文縟節,上有太后諄諄教誨,下有嬤嬤管教提點,平時偶爾和小宮女們玩笑一下或還可以,略親近狎暱些就要被嬤嬤們嘮叨不懂禮數不合身份不分尊卑,若是打罵宮女,則被視為沒有仁愛之心,不懂得嫻靜體下。她們最主要的功課就是晨昏請安與學習女紅,最奢侈的享受就是偶爾宮中放戲或者參與家宴時有歌舞助興,最樂衷的話題就是下一個節日還有多久會有些什麼賞賜,最光明的前途就是指婚給一位尊貴的王爺或世子,最殘忍的遊戲就是聯起手來欺負某個看不慣的格格比如建寧——格格的朋友只能是格格,格格的對手仍然是格格,除了自相殘殺和相濡以沫,宮裡就沒有任何人可以與她們為伴或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