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浮拍手道:"皇帝哥哥,你要是真喜歡跟我們一起喝茶,不如搬來雨花閣長住可好?"說得長平和順治都笑起來,長平趁機說:"皇上身為一國之君,自然不能輕言逃離,可是不妨偶爾脫身,一抒胸臆,便當作暫時的出家也罷了。明日南苑狩獵,便是最好消遣,一滴水而知海,窺一斑而得豹,又何必要得全域性?"順治鼓舞起來,頓覺神清氣爽,站起來拱手道:"多謝仙姑一番教誨,便和鐵觀音一樣,把我這五臟六腑的濁氣都洗乾淨了。既如是,朕明日便出家去了。"說罷哈哈大笑。長平卻心中一緊,只覺此話大為不吉,暗暗出神。陪從順治南苑狩獵的,多是些從八旗貴族貝勒貝子中挑選出來的頂尖人物,青年才俊,其中便有被多爾袞以伴讀為名強留在京中的吳應熊。順治自從有了吳應熊的陪伴,果然比從前更加發憤刻苦了許多,這裡不乏比較的意思——漢人少年吳應熊無論文采武功都很出『色』,雖然舉止沉穩謙抑有加,然而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一些靈光卻讓順治知道,很有可能這個少年的本事不在自己之下。他很想『逼』出吳應熊的全部本領,讓他跟自己實實在在地過過招比鬥一次,然而無奈的是,不管是聯詩對句還是騎馬校『射』,吳應熊總是恰到好處地略遜一籌,既不落後太多讓人乏味,也不會顯山『露』水鋒芒畢『露』,這令順治有些惱火,既佩服他的分寸得宜,也有些忌憚他的城府深沉,藏而不『露』。他覺得自己無法真正瞭解這個夥伴,而人們對於自己不可瞭解的人或事總是隔膜的,這也就是順治不大喜歡提起吳應熊的緣故,和建寧一樣,他也覺得同長平公主的談話更可以無遮無攔。其實長平未必胸無城府,更不是口無遮攔,可是她就有那樣一種魅力,即使什麼都不說,只是靜靜地聽對方說話,便可以讓人覺得他們彼此間已經交談了千言萬語,毫無隱瞞的。而且,順治也很少同長平談論國事傢俬,多半隻是說茶,長平也實在是沒有什麼好隱瞞的。非但不用隱瞞,她還常常會借茶道說出許多緘言機鋒,深合順治的心意,也就更令順治覺得她知己了。也許這便是長平高於吳應熊的地方,也正是長平高於順治的地方。無論順治怎麼樣少年老成、天生英才都好,他畢竟是太年輕了。年輕的順治和同樣年輕的吳應熊本來是有可能成為好朋友的,可是他們名為同伴,實為君臣,從一開始就決定了距離與地位,因此也就錯失了開心見誠的機會,註定不可能做到開誠佈公,推心置腑。吳應熊自從來到京都就一直鬱鬱寡歡。事實上,從他的父親吳三桂接受大清任命起,他便很少『露』出過笑容了。"天下第一大漢『奸』之子"的頭銜壓得他簡直背也要彎了,可是,他又能怎樣呢?反抗自己的父親,加入到反清復明的義軍中去嗎?他很清楚那些烏合之眾的鬥爭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尤其在宮中伴讀的這兩年,讓他益發明白:滿清得到天下不是偶然的,大明的氣數已經盡了,再鬥爭下去,也是徒然。可是讓他跟著自己的父親降清為奴,助紂為虐,又實實地令他覺得難堪、委屈。為什麼不可以生在一個普通的家庭,做一個普通的男人?為什麼一定要他選擇進還是退、忠還是逆?為什麼不可以讓他做回自己,摘掉一切偽裝,真刀真槍地做人?為什麼要他寄人籬下,屈尊事主,像鴕鳥一樣地藏起自己的羽『毛』?每一次文比武鬥中輸給順治都叫吳應熊覺得難堪,不是因為他輸,而是因為他不得不輸。難道可以把當今皇上一拳打倒,顏面掃地嗎?那樣,他會輸得更多,更徹底。他是一個伴讀,是配角,是變相的奴才,人形的鸚鵡,精緻的玩物。他的生存目的,是逗皇上開心。即使一個真正的奴才,掙的也是自己的人生,而他,奴顏婢骨卻是為了什麼呢?他根本不想發財,也不求做官,他不過是生為吳三桂之子,就不可以再選擇自己的人生,而只能入宮伴讀,糊里糊塗地失去了自我的意義,成為別人的陪襯。吳應熊覺得壓抑,這壓抑就像一道陰翳般籠罩在他的臉上,使他漸漸忘記了如何去笑。得到伴同隨獵的命令後,他倒是有一點點高興,雖然在朝在野順治都是君,他都是臣,都是陪伴和隨從的身份,可是在野總比在朝少些規矩束縛,多一點自由的空氣吧?出獵前日,他得了一天假,出門給自己備辦幾樣隨行物事。其實一概衾臥用具早已由老家奴吳權給準備好了,然而吳應熊總覺得還該再添置點什麼,或者,僅僅是藉著添置用具的名義讓自己在街上走走,換上漢人的衣裳混跡於街市間,混跡在同樣穿著漢服的百姓中聊聊天,透透氣。可是,即使在民間,在酒坊茶座,他也仍然不能迴避自己的身世,仍然要聽到人們對他父親的切齒咒罵。話題由"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引起,追本溯源,說到了吳三桂的開關揖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