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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黃裳心裡未必不焦急,然而叫她如何開口去問呢?他並沒有向她求愛,連稍微明白點的暗示都沒有。他非常在意把握同她在一起的機會,可是難得他們在一起了,他卻又多半表現得心不在焉,彷彿有幾座山壓著似的。她完全不知道他心裡的想法,只是覺得,每次見到他她就很想哭,這好像是從他們初次相識就開始的,每次面對他,她都有一種流淚的感覺,悲哀地,感到世事的無法掌握。最初姑姑明令禁止他們來往時,她儘管不捨,但也下定決心不再理睬他了。可是後來為了柯以的事禁令解除了,就好像歇了一冬的溪水重新解凍開流,是再也止不住的了。當她見到他,她就滿心滿眼裡只有他,而當他不在面前,就好像全世界都落空了,一切都沒有意義。以前她總覺得只要她給他打電話,他便一定會出現,所以從來沒有想過要主動去電話。可是現在她明知道找不到他了,卻反而將他的號碼背得爛熟。一次次地打過去又結束通話,在那“嘟嘟”的電流聲裡體味著一種絕望的思念。如果相思可以像樹種一樣播種,那麼現在她一定已經擁有一片相當茂密的森林。如果是那樣,或許她的心會好過些,比較不那麼無望,會為他執著地守護著她的林子,等他歸來。但是不,相思完全是一種虛幻,沉甸甸卻又空落落的,是一廂情願的鏡花水月,打撈不起,也俯拾不得,相思越沉重心就會越空虛。那夜,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睡到一半,聽到電話鈴響,拾起來,對面卻沒有聲音。她忽然就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是他!一定是他。彼端傳來極其壓抑的哭聲,混著風雷隱隱,似近還遠。她望向窗外,月亮像一隻倒扣的油碗,碗底滲出油來,把印藍的桌布暈染得濛濛的,但是並沒有雨。那麼,對方不是在上海了。他並沒有回來。還在酆都吧?她握著電話,也不追問,就那樣靜靜地坐著,任淚水紛紛灑灑地落下來,心底一片清涼。過了一會兒,聽得“咔”地一聲響,對方掛了機。可是她仍然不肯放下聽筒。就那樣坐至天明。天一點點地亮了,太陽昇起來,隔著窗紗照在她臉上,都是淚。☆、十三、開到荼蘼蔡卓文足足在鄉下耽擱了一個多月才回上海,回來的當天即給家秀打電話,說如果方便的話,希望次日可以容他登門拜訪。這是蔡卓文的第一次正式登門——以往他都是約的黃裳在外面見——所以十分鄭重,不僅照常買了花籃,還特意備了四樣花式點心,並一套青花瓷的日式茶具——來之前本向店員打聽清楚來歷準備獻禮的時候解說兩句的,及至一進門,迎面見到百寶格下一左一右對立著兩隻半人高青花釉裡紅的宣德瓷瓶,刻繪著“竹林七賢”的圖案,雖不很懂得,也猜得到價值不菲,最難的還是尊貴而不張揚——便把要說的話嚥住,只寒暄著打了招呼,道些叨擾之類的例話。這時候因為比前次柯以來的時候又晚了一個多月,天氣已經涼下來,因此茶桌就擺在客廳裡。依凡由崔媽陪著去瞧醫生,今天並沒在場,陪客除了家秀、黃裳外,就只一個柯以,見到卓文,趕緊立起,臉上雖然笑著,卻有幾分不自然。原來,家秀因為那天聽了柯以的話,對於自己允諾蔡卓文同黃裳重新來往這件事十分不安,不願意他們單獨見面,卻又不便拒絕,於是把柯以請了來,希望他能夠阻止。以前柯以以導演的身份,原同蔡卓文常見面的,可是現在他身份暴露,兩個人站在絕對的對立面,而且從“貝公館”裡有驚無險地脫身是承了蔡卓文的情,道謝呢未免與主義不符,不道謝又有得便宜賣乖之嫌,片刻之間,竟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來應酬。家秀知道這裡的緣故,所以不等坐定,便命下人急急推出茶几來。今天開出的是英式皇家奶茶。家秀將預先泡好的紅茶倒入一隻景德鎮挖金圓口大杯裡,杯上架一支前面有勾的銀匙,匙裡盛著一點蔗糖,然後將白蘭地細細地淋在糖上,點燃。藍白而冷峻的火焰徐徐燃燒,空氣中立刻瀰漫了一股白蘭地醉人的醇芳。柯以詫異:“今天怎麼想起喝這個?”家秀笑而不答,柯以又說:“這讓我想起當年我們在英國……”話說到這裡,忽然嚥住,代之以輕微的一嘆。家秀心裡也是“嗒”地一下,無數往事一起堆上心頭,可是不知道柯以感慨的到底是英國的什麼,是他與自己和依凡的初識呢,還是他與已逝的柯太太的往事。於是也就不搭話,只是凝視著藍色火焰的跳舞。蔗糖的焦甜的芳香令人如夢如幻,大家一時都靜默下來。隔了一會兒,柯以說:“聞到這蔗糖香,倒讓我想起桂花滷來了。記得小時候,我最喜歡吃的就是桂花糕。那時候我母親還健在,每年八月是一定要做桂花滷的,搖桂花簡直是家裡的一個大節目呢。全家老小扯了白被單站在桂樹下,我爬到樹上去,活猴子一樣跳來跳去,把桂花搖落一地,我媽媽一點點摘撿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