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可弟卻只是一聲兒不出,臉上不辨悲喜,臨了兒,說了一句:“奶奶還有事嗎?沒事我出去了。”黃李氏不得要領,只得眼睜睜看著她走了出去,到底也不知她心裡盤算些什麼。黃家風聽了夫人彙報,也覺不得其解,點頭道:“這個女孩子心深似海,看來並沒我想的那麼簡單。也罷,就給她幾天時間考慮,不要逼緊了她,免得出意外。反正她已經是我的人了,還怕飛得上天去?”隨後卻傳黃帝進來,問他:“我打算娶小韓為二夫人,以後她就是你二媽了,你怎麼看?”黃帝死低著頭,一聲兒也不吭。黃家風冷笑道:“她原是請來服侍你的,以後做了你二媽,便是你的長輩了,打針吃藥這些子事,只好另請人來。你是不是不滿意?”黃帝呆呆地,仍不知回答。黃家風煩了,厲聲道:“我勸你放警醒點。你親爸爸把偌大一份家業敗了個底掉精光,你媽又瘋了,自身難保,要不是我接了你來,你現在早橫屍街頭了。如今你是咱們家名頭正道的二少爺,這靠的是誰?”黃帝嚇得一哆嗦,忙答道:“兒子並不敢忘記父親的恩德。”黃家風放緩了語氣,隔了會兒又道:“你記得就好。今天叫你來,沒有別的,就是提醒你,以後同二媽儘量疏遠點,你們今後是母子之份了,不比從前,可以說說笑笑,熟不拘禮。咱們是禮義之家,要懂得上下尊卑,得規行矩步,免得被人笑話,知道嗎?”黃帝灰著臉,點頭答應:“知道了。”又站一站,見黃家風再無吩咐,方慢慢退了出來,心裡只覺空落落的,回到自己的房間,只覺看什麼都刺眼,什麼都不是自己的,連這個身子都不是自己的,唯有一顆心——一顆心本來實實地裝滿著對韓可弟的愛,如今也被人家掏空了,他可還有什麼呢?他又想起昨夜可弟對他的請求,可是那是怎麼能夠的呢?可弟要他帶著她遠走高飛,然而飛出去又怎麼樣?他是手能提還是肩能挑?從出生到現在,長了二十來歲了,他可是一天工也沒做過。他能做什麼呢?他吃什麼穿什麼?他的針藥醫療費在哪裡?他帶可弟走,只會拖累了她。她說她情願工作來養活他,可他能要她養活麼?況且,她是能養活得了他的麼?他不是沒見過小弄堂市民的生活場景,可弟帶他去過一次她的家,已經到了家門口了,他忽然不願意了,只肯站在弄堂口等她,死不肯進去。那窄窄的弄堂巷子,人家與人家的窗子緊對著,逼近得好比赤膊相見,隨時可以伸出胳膊去握手似的。就那樣窄如縫隙的一道狹長天空,卻還多半被遮蔽著看不到雲彩,抬起頭,望到的無非是東家婆姨的胸衣西家姑娘的底褲,駭得黃帝幾乎不敢抬頭。在他的記憶裡,雖然滿堂姐妹,也從來沒見過這些褻衣的,都被小心翼翼地晾曬在男人見不到的地方,怎麼可以這樣明目張膽地擺在天光下讓人看呢?簡直就像看到了姑娘家的裸體一樣。有人推開臨街的門潑水,黃帝本能地向後跳,可是身後也是一個水窪,讓他嶄新的布鞋找不到落腳處。家家門口都放著一隻紅漆的馬桶,蓋著蓋子,也不知道里面有沒有黃金萬兩,總之看在眼裡是一種強烈的刺激。可是弄堂裡的人都習慣了,視若無睹,就坐在那馬桶的邊上摘豆角,挑毛線。戴著虎頭帽的奶娃子坐在小矮凳上,頭靠著馬桶沿兒打盹,不知道夢裡是不是看見了吃的,有口水順著嘴角一徑地流下來,流下來。不,那樣的日子是黃帝不能適應的。他無法想象自己捲起長衫的下襬去擠在弄堂口排隊等水,也自知沒有力量同菜市場的小販爭得面紅耳赤只為了往籃子裡多放一根黃瓜半把香菜。把他放到那樣的生活裡,就好比把水仙種在泥土裡,雖然通常的花兒都是那樣過活,可仍不代表水仙也可以就此得到充分養料。不,泥土養不活水仙花,弄堂裡也住不下他黃帝,要可弟陪著他在弄堂生活裡吃苦捱餓,然後讓她看著他在貧病交加里一天天死去,就是她願意,他也不願意。他想過去找姐姐幫忙,但是他又怎能增加姐姐的負擔呢?媽媽當年說過的話又響在耳邊:“小帝乖,媽媽很想帶你走,可是媽媽的經濟能力,負擔你姐姐的學費已經很吃力,實在不能夠再帶上你了。你跟著媽媽也是吃苦,就好好讀書養病,早點出身找份好職位,可以自己負擔自己吧。”自己負擔自己。無奈他自己負擔不了自己。可是他也不願意再成為別人的負擔。可弟說:“只要跟你在一起,我願意吃苦。上帝說‘素菜淡飯而彼此相愛,勝過酒肉滿桌而彼此相恨’,我相信只要我們是相愛的,就算餓死凍死,也是一對開心的鬼。不論經歷什麼樣的艱辛痛苦,我願意。”她願意,可是他不願意!他不願意她跟他受苦,也不願意自己成為她的負累。她跟了黃家風,自是活得不快活,可是跟了他私奔,卻是活也活不下去的。私奔?他們能奔到哪裡去呢?這世界上,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