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黃家風躊躇滿志,逢人說起他的三個兒女便道:“《紅樓夢》裡有四大家族,可是空架子,良莠不齊,不作數的;我這三個兒女他日結了親,個個非富則貴,四家子的力量團結起來,才真是呼風得風喚雨得雨,才是真正的四大家族了。”好像兒女都是自己的一盤高利貸賬目,只等他日放出去,不愁不連本帶利收回來,包賺不賠。反觀二弟黃家麒的子女,黃裳是個女孩子,雖然聰明,卻生性倔犟,又疏於母親管教,養成一種自行其是的怪脾氣;而黃帝天生的少爺坯子,病病歪歪,唯唯諾諾,看著就不像有什麼大出息的樣子。因此黃家風越發覺得自己對二弟有責任,離婚與否,關乎黃家氣數大事,不可輕忽的。照黃李氏的安排,原說黃鐘住到黃坤的房間去,黃裳領著弟弟住在黃鐘的屋裡。可是到了晚上,黃鐘怎麼也不肯回房,鬧著說要給黃帝講故事,要講足“一千零一夜”,於是只好臨時安排黃裳跟黃坤睡了。黃坤是個漂亮的女子,因為知道自己要嫁的是留洋學生,便格外注意自己的言表是否夠時髦夠文明。她一直覺得自己一家和二叔調錯了位置,應該他們留在北京而自己去上海的。上海,那是一個多麼絢麗的城市啊,一切最撩人的誘惑都集中在那裡了:長著四隻腳的浴盆,留聲機,上色照片,穿旗袍的舞女,舞女的電燙捲髮,賽璐珞的梳子,生髮水,冰淇淋和奶油蛋糕,還有比京城名旦還要紅的電影明星……聽說那裡的男人也是擦著香水的,女人的妝也不像京裡那樣一味的紅,而是擦得雪白,白裡又透著粉,眉毛描得細細的,彎在眼睛上,像兩隻月牙兒……卸妝梳頭的時候,黃坤對黃裳說:“你媽媽的頭型挺漂亮的。”言下十分羨慕。黃裳原本同這個堂姐很隔閡,但是聽到她稱讚自己的母親,便不由地親近起來,驕傲地說:“她彈鋼琴的樣子才好看。”於是兩人攀談起來,主題一直扣著穿戴打扮不放。黃裳一個八歲的女孩子,於這些本不在意的,可是因為談的是自己母親,觀察格外仔細,興致便也盎然,從母親的香水手帕到她常用的英文字眼,一一細細地說給堂姐。黃坤聽得十分仔細,時不時打斷話頭詢問一兩個細節,諸如那香水是什麼牌子的,“馬愛疙瘩”(ygod)是什麼意思等等。為了表示回報的意思,也為了增加談興,她翻出了許多零食,攛掇著黃裳邊吃邊說;又帶黃裳溜進父親的書房,偷了一大摞黃裳想要的書籍出來,有本據說專門寫來影射官場人物的小說《孽海花》,說是黃家的祖先也在裡面,黃裳如獲至寶,只恨自己所知不多,不能對贈書恩人傾心以報。而另一間,黃鐘和黃帝玩得也是熱火朝天。黃鐘在家裡年齡最小,比哥哥姐姐差了十來歲,平時寂寞得很。如今平空多了一個小三歲的弟弟出來,又長得大眼睛小嘴巴,畫片裡洋娃娃一樣,簡直不知道該怎麼疼愛他才好。又見這位弟弟年齡雖小,見識卻多,常常在上海大醫院裡出出進進的,連外國大夫也見過,更覺驚奇,便向他學習醫生聽診、護士打針這些學問,兩個人一個裝病人一個裝大夫玩起看病遊戲來,只覺比過家家好玩一百倍。可是到了家審這天,那種祥和友愛的氣氛突然就不見了。家審安排在祠堂進行。烏黑雕花的松木八仙桌上,排列著數不清的牌位,都是黃家的列祖列宗,人死了,靈位還在,像一隻只冷眼,監視著活著的人——自己的路已經到了頭,可是後輩的路還長,但終點不過是這祠堂,遠兜遠轉,總得走回來,跑不了。一排排的靈位前面,坐著已經半死的黃家老太太黃陳秀鳳,原本是極厲害的一個人物,可是前幾年得了一場中風,如今已經半身不遂,人的魂兒是早已歸位到祠堂中來了,肉體卻還賴在世上,給兒子虛張聲勢地助著威。黃老太太旁邊,坐著太叔公,也已經年逾古稀的人了,從一坐下便“咔咔”地咳,捧著一隻泥金紫砂茶壺,嘴對嘴兒呼嚕著,喝一口便咳幾聲,人嘴和壺嘴卻始終沒離開過,使得看著的人堵心,究竟不知道那是一隻茶壺還是痰盂。再下面,便是男左女右、黑鴉鴉或站或坐一屋子的黃家人,連黃鐘黃帝幾個小孩子也各有位置,單命趙依凡跪在地中央。依凡昂然不肯下跪,鐵青著臉說:“要審我,除非法庭上見,你們沒有資格私設公堂。”黃家風的妻子黃李氏先叫起來:“老太太,太叔公,你們聽聽,聽聽這說的是什麼話?連黃家的祖宗也不認了!這裡可供著先人的牌位啊,她頭也不磕一個,禮也不行一個,進了祠堂門還這麼趾高氣揚的,我倒不懂了,這是誰家的規矩?咱們黃家媳婦兒裡面,可沒有一個這樣的。”老太太黃陳秀鳳自然是不會說話的,太叔公也只是對著壺嘴兒嗚嚕著不知是咳是吐,到底聽沒聽清誰也說不上,而黃李氏卻已經拿腔作勢地叫起來:“太叔公,您說啥?叫家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