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話,讓多爾袞這樣昂藏七尺的大男人也禁不住眼角潤溼,綺蕾卻忍著心,只做沒聽見,對著莊妃深深拜下去,行訣別大禮。莊妃於心不忍,勸道:“你就再抱一抱她吧,別叫孩子心裡一直留著遺憾。”綺蕾這才低下頭,猛地抱住女兒,將臉埋在女兒尚散著乳香的髮間,深深嗅聞。建寧原先因為大人教過不許哭,故進門後一直忍著,然而一旦投入母親懷抱,卻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額娘,別不要我呀,建寧以後會學乖的,額娘,你抱我,別放手呀。每個阿哥格格都只有一個額娘,為什麼你要我喊別人叫額娘?我不要叫別人額娘,我只有你一個額娘呀。額娘,別跟我分開,抱緊我……”綺蕾肩上猛地一震,手上微微用力,將女兒緊緊一抱,轉身放下,撒手便走。自始至終,她的臉上沒有一絲悲苦,並且在她放下女兒後就再也沒有回頭看一眼,無視於她至愛的女兒淒厲的哭聲,一直地走出去,走過永福宮的長廊,走向死亡。她的腳步並不見得沉重,也不躊躇,只是比平時略見急促。但是經過門檻時,她停了一下,彎下身來,拾起一隻斷了翅的蝴蝶,將它輕輕地放在一叢蘭花樹下,便繼續往前走了。那一刻多爾袞清楚地瞭解到這是一個感情有多麼強烈的女子。在她即將放棄這個世界,甚至連人類最根本的親子之情都決意放棄的時候,她卻在一隻蝴蝶的歸宿裡流露出了無限的情意。所有的人都沒有說一句話,她也沒有再說一句話,直到宮女們從樑上解下那條白色的綾,人們都沒有就這個殉葬的妃子再多說一個字。尾聲八月二十六日,新皇登極典禮。福臨一早換上繡有十二章的大領朝服,頭戴嵌頭珠、舍林的朝冠,肩擔日月,神態威儀,雖只是六歲稚兒,卻大有帝王之相,四平八穩,步出宮門。一直等候在宮外的侍臣門忙迎上來,導引上輦。素瑪急急跟出來,捧出一件火紅的皮裘出來為幼皇加衣。福臨搖頭拒絕,小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侍臣不解地問:“雖然還在八月,然而清晨天氣已涼,皇上為何不肯加衣?”福臨板著臉答:“今天是朕登基大典,此裘是紅色而非正黃,焉可為衣?”又正色拒絕素瑪同車,命令道:“此為御輦,不是什麼人都能坐的。素瑪,你回去告訴額娘,從今日起,朕就是皇上了,不再需要乳母宮女,所有侍候的人,一律換成太監。”他神色的威嚴,連領路的朝臣也被折服了,不禁暗歎:且不論幼皇是怎樣登基的吧,但他的確是新一任的真命天子,真正的皇上,正該如此!眾侍臣遂擁著龍輦出東掖門,來到崇政殿,諸王、貝勒、大臣已在殿前齊集跪迎。福臨下御輦,上御殿,端坐在金龍寶座之上,接受群臣三拜九叩,改國號為順治元年。正式宣告了大清王朝新篇章的開始。次年,多爾袞殺進北京,崇禎縊死煤山,滿清大軍入關,稱主中原。皇太極的遺志終於在他死後一年得以實現。只是,他再也看不到了。莊妃大玉兒和她的姑姑哲哲並肩被尊為兩宮皇太后,鳳輦一路穿過正陽門、大清門、承天門,經端門、午門抬入慈寧宮,招搖過市的那一刻,大玉兒的笑容一定很得意吧?她雖不曾垂簾聽政,然而卻是實際掌握著那握有天下權柄的男人,而且是兩個男人:一個是她的兒子,一個是她的情人。她終於得到了至高無上的地位,歷史和皇族政治曾經給過她的那些不公平待遇,如今被她運用自己的聰明才智終於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了。也許她不是歷史上 坐擁天下稱王稱後(7)而那個可憐的建寧公主又將怎樣呢?她一直在永福宮裡長大,表面上享盡了皇太后的溫柔眷顧,並於十二歲那年,由皇太后親自指婚嫁與漢臣吳三桂之子吳應熊,成為清朝歷史上惟一一個下嫁漢臣的滿清格格。誰都明白,這次政治聯姻只是虛晃一槍,吳應熊與其說是額附,勿寧說是人質更為恰當,格格自下嫁那一天起,已經註定是一個誘餌,一場悲劇。這可以說是大玉兒對於綺蕾最終也是最徹底的報復了。至此,莊妃大玉兒終於獲得了她一生中最完美無缺的勝利,她的生命中,再沒有一絲遺憾一點陰影。但是假若時光重來,假若她可以得到皇太極最深的眷顧,假若沒有綺蕾或者海蘭珠,她,還會不會有今天的成就呢?也許歷史的傳奇,朝廷的恩怨,政治上的翻雲覆雨,以及天地間的改朝換代,都不過只是為了成全一個女人的妒忌罷了。西嶺雪2004年6月29日星期二於西安灞柳生態園家中(附:關於順治、吳應熊、及建寧公主的故事,請留意《後宮》的續集,拙作《建寧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