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子俊談了十年的戀愛,如今才知道,愛的滋味是如此酸楚。 他是來與老闆商談合作細則的,只在辦公室停留了數分鐘便匆匆離開了,可是屋子裡彷彿到處都是他的身影和氣息,讓我久久不能還神。 《張愛玲相簿》攤開在掃描器上,黑白圖片從書頁裡轉移至電腦螢幕,我挑出八歲和十八歲的兩張,按照憶憶仔細地上色,還原袖邊鑲滾的花紋圖案,一邊想起那袖子褪下去後,露出的伶仃瘦腕。 下次再見張愛玲,又將誤打誤撞到哪一年哪一月呢?下次再見沈曹,他的研究可已取得進展,容我再次試用? 於我而言,沈曹與張愛玲已不可分,與我的理想意念已不可分。對他的感情,不僅僅是愛戀那樣簡單,更是一份對理想的追求。 然而當他打來電話的時候,我還是違心地說:“這段時間,我很忙,大概沒機會見面了。” 午餐時,老闆滿面春風地叫我一起下樓,席間免不了提起沈曹。阿陳眼神閃爍地暗示我,沈曹一早有同居女友,是個小有名氣的攝影模特兒,上過多家雜誌封面的,兩個人由工作拍檔發展到床上對手,已經好幾年了。 我不知阿陳的話有幾分真,理智上告訴自己,攝影師和模特兒,天經地義的一種戀愛關係,多半是逢場作戲吧,沈曹條件這樣優秀,足跡飛越歐亞兩陸,風流些也是難免的,總不能讓他青春歲月閒置十數年來等我出現。我還不是早有子俊在先? 而且,有婚姻生活的上海男子難免沾帶些廚房氣,要麼酒足飯飽舒適慵懶如老闆,要麼含酸帶怨侷促委瑣如阿陳,斷不會如沈曹這般瀟灑。 然而心裡卻仍然不能不在意,沉甸甸彷彿裝了鉛。 又不能去問沈曹。 交往到這個階段是最尷尬的,初相識時打情罵俏賣弄聰明,說什麼都是情趣。一旦雙方動了真情,反而僵持起來,說話舉動都像做戲,客套得欲假還真。話來話去,總是說不到重點,直接打問人家三十年過往經歷,未免交淺言深,恃熟而驕。不問,卻終是掛心。 胡蘭成回憶錄《今生今世》裡說張愛玲自與他交往,“忽然很煩惱,而且淒涼。女子一愛了人,是有這種委屈的。她送來一張字條,叫我不要再去看她,但我不覺得世上會有什麼事衝犯,當日仍又去看她,而她見了我亦仍又歡喜。以後索性變得天天都去看她了。” 這樣的委屈,我竟然也是一樣的。莫非,是想天天見到沈曹? 胡蘭成那個人,實在太懂得女人的心,怎怨得張愛玲不為他煩惱,為他傾心,為他委屈,甚至送他一張照片,在後面寫著:“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裡開出花來。” 寫出這樣文字的女子,是尤物;辜負這樣女子的男人,是該殺! 然而胡蘭成又說:“我已有妻室,她並不在意。我有許多女友,乃至挾妓遊玩,她亦不會吃醋。她倒是願意世上的女子都歡喜我。” 我驚心於張愛玲的大方,抑或是一種無奈?然而那樣的瀟灑,我卻是不能夠,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愛,不能攙一點兒假。 阿陳忽然停下咀嚼,盯著我看。我被盯得莫名其妙,只好也瞪著他。阿陳大驚小怪地說:“錦,你真是太貪吃了,吃西餐呢,一定要斯文優雅,你看你,湯汁淋漓的,這蛋汁灑得到處都是,真是太失禮了。要是帶你出去吃大餐也是這樣,可怎麼見人呢?” 虹橋書吧:bookhqdoor (txt下載 免費線上看 更多更全盡在虹橋書吧)老闆受到提醒,也好奇地抬起頭來,看看盤子又看看我,笑嘻嘻好像很有興趣的樣子。我哭笑不得,捧著一份三明治夾蛋不知吞下去好還是放下來好。在兩個大男人挑剔的注視下吃東西,真怕自己會得胃結石。 然而這還不夠,阿陳還要回過頭對著老闆更加親暱地嗔怪:“您看阿錦,年輕輕的也不知道打扮自己,天天一件白襯衫,少有女孩子這樣不懂得穿衣裳的。” 我嘆息,踩吧,踩死我吧,下一步他大概要批評我的口紅顏色了。可是如果讓我順應他的品味去搽那種薰死人的香水,我寧可停止呼吸。 便餐吃得辛苦之至 這頓便餐吃得辛苦之至。 回到辦公室,我衝一杯咖啡狂灌下去,狠狠吐出一口氣,才覺呼吸順暢。 正想再衝第二杯,猛地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差點沒讓我把剛喝下的咖啡噴出來——沈曹來了! 怎麼也沒想到沈曹會不避嫌疑地——不,豈止是“不避嫌疑”,根本是“大張旗鼓”,“明目張膽”,“招搖過市”,“惟恐天下不亂”——闖到辦公室裡來約我。 他甚至不是在約我,而是直接下命令。他找的人,是阿陳:“我可不可以替顧小姐請半天假?” 阿陳嚇一跳,趕緊堆出一臉諂笑來說:“可以,可以。當然,當然。”那樣子,就好像舞女大班,而我是他手下隨時候命出臺的紅牌阿姑。 我總不成在公司裡同沈曹耍花槍,而且也不願再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