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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頁

整個潑墨橫翠的秦嶺都籠罩在煙紗雨幕之中,漫天漫地只有一個愁字,沒有源起,沒有盡頭,所有的語言思維都凝滯,宇宙萬物一齊哭泣,思念、懷鄉,將一懷愁緒悉化作霏微細雨盡情流淚。我在雨中哭泣起來,越哭聲音越大。離家以來,這還是我第一次出聲痛哭,壓抑了許久的委屈、驚惶、恐懼,在雨中盡情發洩出來,嗚嗚咽咽,無休無止。鍾楚博煩了,斥責我:“哭什麼哭?招鬼呢?”我不理他,哭得更響了。他無奈,又來討好我:“別哭了,要不,我給你講個故事?”“不聽。”“好聽呢,是說妹妹鳥的來歷的,要不要聽?”“不要聽。”我說,可是哭聲小多了。他於是娓娓地講述起來:“從前,有一對兄妹,非常地相親相愛。他們在山裡一起打獵,一起種地,一起捕魚,自己織布做衣裳,自己打獵種糧食,完全不同別的人交往。這樣一年一年過去,他們過得很快樂,並不覺得自己缺少什麼。可是後來有一天,山裡來了許多年輕人,帶來了很多山外的訊息,他們看到妹妹的粗布衣裳,就笑話她雖然長得很漂亮,可是不會打扮,又挑剔她做的飯菜不好吃,把自己帶來的糖果送給她,還有巧克力。妹妹第一次吃到糖,那種甜味兒讓她驚訝極了,從此就開始對山外的世界產生了許多幻想。那些年輕人走後,她一直懷念著糖果的味道,變得憂鬱極了,後來更生了很重的病。哥哥見妹妹一天天憔悴下去,很不忍心,就答應要替她出山尋找糖果。妹妹有些不捨得哥哥走,可是又實在想吃糖,就同哥哥約好,以一年為期,不論找不找得到,第二年雨水落下的時候哥哥一定要回來。哥哥答應了,然後就在一個下雨的早晨離開了大山。妹妹等啊等,整整等了一年,可是哥哥再也沒有回來。她不知道,究竟是哥哥沒有找到糖不敢回來了呢?還是遇到危險回不來了?更或者,是哥哥自己貪戀山外的世界,不肯再回來?到了第二年穀雨,哥哥仍然沒有回來,妹妹傷心極了,她後悔自己不該逼哥哥出山去尋找糖果,現在她知道,就算全世界的糖果堆在她面前,也不及哥哥的一笑來得重要。她在雨水中哭了,哭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昏死過去。再醒來時,她已經變成了一隻鳥,成天在山林中飛來飛去,尋找她的哥哥:‘哥哥!哥哥!’你聽,這就是妹妹鳥又在找哥哥了。”我明知道那只是一個傳說故事,可是還是被那種原始的憂傷和不可挽回的悔恨打動了,忍不住又流下淚來。我問:“妹妹後來找到了她的哥哥嗎?”“沒有。所以她一直在找,一直在叫:哥哥!哥哥!”我們都沉默了。只有妹妹鳥在林間寂寞地鳴叫:“哥哥!哥哥!”是的,現在我再聽那鳥的叫聲,真的覺得她是在喊哥哥了,她的哥哥去哪兒了呢?山外的世界那樣精彩,他還會再回到這山裡來嗎?大哭過一次以後,我的心情得到發洩,同鍾楚博的關係也緩和許多。真沒想到一隻鳥的叫聲可以有那樣大的感化作用。但是也許,一切只是因為我們遠離塵囂,沒什麼機會想到仇視與傷害。在這樣的青空白雲之下,鳥語花香之中,煩惱和怨恨都是無法駐足的。我漸漸放鬆了對鍾楚博的戒備,而他也不像開始那樣對我看管嚴格,大概是覺得深山老林,我就是想逃,也不知道辨別方向,沒有什麼逃跑機會吧。我們之間的關係變得很微妙,兩個文明人在荒野中向大自然討生活,那種同類的感覺會比任何時候都更強烈,長久的敵對是做不到的。偌大世界,他只有我這樣一個同伴,我也只有他一個人可以依賴商量,尤其是在深山裡我是這樣地無知而無助,離開他簡直就寸步難行。但是我們當然也不會成為朋友,我忘不了他是殺人犯而自己是他的人質這一基本概念,而且我常常會在夢裡見到大連的家和親人,那樣,在早晨起來的時候,我就會重新喚醒自己對他的怨恨與敵意,於是拼命地在動腦筋怎麼樣才可以把他抓起來交給警察。那樣,我就可以同以然重逢了。我想念以然,可是已經越來越想不清楚他的樣子。夢裡只有一個英俊的輪廓,我記得他很高大,五官很端正,可是具體的樣子呢?他的眼睛,鼻子,嘴唇,還有他的髮型,都變得似是而非起來,分不清哪些印象是真實的,而哪些是在夢裡經過美化了的。最重要的,是對戀愛的回憶也日漸朦朧起來,因為一有時間,我就從與以然的相識細細想起,一直想到分別,每每想到那天在鍾楚博家門前以然追著車跑的情形,我就心痛不已。可是,除了相遇與分手之外,其餘的情節便都模糊,不知道哪些是夢中見到的,而哪些是真實發生過的。因為想不清,我就常常會在某一個早晨醒來時,抱著膝蓋面對大山發呆,一遍又一遍地回味夢中的情形。鍾楚博稱我的這種表情為“雲遊四海”,通常並不打擾,只是自己默默地起了床洗漱灑掃,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