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原不擅這些交際應酬之事,說到遷屋租房,更是無從下手,薛蝌、邢岫煙幾番派人來接,寶釵只遷延不肯。蔣玉菡、襲人聽說了賈府賣園子,便也派車來請,寶釵方自沉吟,襲人早流下淚來,勸道:“我知道奶奶的心思,覺得我們是奴才,身份低賤,原不配二爺和奶奶同住。只是那紫檀堡的房子原是他從前買下的,如今他在忠順府裡不得出來,那房子空著也是白空著,奶奶如今只管與二爺消消停停住著,並不同我們一處,好過街邊淺屋陋室的嘈擾;況且奶奶又是好清靜的,二爺又不喜與鄰里打交道,又容我略盡片心,便不枉了相識一場;奶奶從前待我何等好來,如今連這點情面也不給我?”說著便要跪下。寶釵忙拉住了道:“你說到那裡去了?我原為你們住在忠順府裡,所以不肯搬,既然紫檀堡是獨門另戶,那有什麼不願意的?只是也該像外邊租房的規矩一樣,照數兒按月付租的才是。”襲人聽他願意搬,便歡天喜地的,及聽說要付租,原不肯收,無奈寶釵說:“若不收,便不敢佔住的。”襲人只得應允,便動手幫著寶釵、麝月拾掇起來,先將行李搬過去。到了七七發殯,府裡發出全副執事來,江邊早已備下兩隻船,一隻裝載賈母棺槨,另一隻賈政與王夫人自乘。京中習俗雖是趨吉避凶的,卻也有些敬重賈政為人特來送行的,也有與賈府沾親帶故礙於禮節來打個轉兒的,也有與寶玉交好不肯懼禍避行的,也有看見北靜、南安諸王府的路祭便也隨後趕來的,吊送往來,倒也熱鬧。正寒暄間,忽聞得當當的鋪兵鑼,遠遠喝道之聲,便見一對對的金瓜月斧,旗牌銘旌,八人顯轎抬著一位內相喝道而來,卻是大明宮掌宮太監戴權押送皇家祭禮來了。賈政自覺臉上有光彩,便在當街裡設了香案,跪謝天恩,三拜九叩,方才重新起程。寶玉等一直眼望著船去得遠了,連影兒也盡沒在水中,又望著江灑了幾點淚,方才回來。那李紈是早在賈環賣了賈蘭功名時便打定主意要搬出另住的,即便園子不賣時,也是不打算久住的了,如今自然更不消提。賈政方才放話要賣園子,他便已知會李嬸孃派車來將行李先送了去,只為給賈母守靈,才不好一時便去,直等賈母起靈,孃兒倆便與玉、釵兩個道別,即登車去了李嬸孃處,相依過活。此時正值春闈大比,那賈蘭看見一眾同窗都自孜孜矻矻的準備下場,心中益發難受。恰好這日賈菌抄了邸報來,知道又是徵兵時節,便走來與賈蘭謀劃說:“從前每逢徵甲,咱們這樣人家總要納捐免丁,如今已經敗落至斯,哪還有那些閒銀子納捐。況且我們忝列武蔭之屬,又從小習練弓馬,若不到疆場上廝殺一番,建些功名,也枉為榮寧後代。不如便一同從軍去,倘或略建寸功,也好報效朝廷廊廟,重振祖宗家聲。”賈蘭深以為然,暗想聖賢書中說“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如今看來,從前種種困窘磨折,焉知不正是他日飛黃騰達之兆?便向李紈說了投軍之事。李紈那裡捨得,無奈賈蘭再三堅持,至於哭了,說:“我知道母親一心指望我科舉取仕,無奈出了這樣的事,如今習文已然是不成的了,縱然再讀十年的書,也是無用;倒是從武出身這條路或者還有些指望,母親若不許我去拼搏一番,怎麼對得起天地祖宗?且也有負母親從小的一番教誨。”李紈思之再三,只得允了。後來賈蘭、賈菌兩個執馬揚鞭,出生入死,果然闖了一番功名回來,此是後話,暫且不表。且說寶玉和寶釵兩個送走賈政、王夫人,便坐了馬車出城,徑向東郊二十里外紫檀堡風馳電掣而來。此時桃花盛開,鶯聲初啼,沿途風光甚好。奈何二寶心中有事,都無心賞玩。行了半日,人漸稀疏,林漸茂密,露出兩邊垂柳樹夾著的一條黃泥路來。寶玉知道紫檀堡將至,遂出來坐在車轅上張望,果然行不多遠,便見那蔣玉菡踮著腳在路口遙等,見車過來,忙迎上來拱手,親自拉著馬來至門首。只見一帶清水瓦房,高高的虎皮牆擁著一座朱油大門,院門敞開著,露出裡面雲石照壁,書著一個大大的“福”字。寶玉先下車,接著麝月扶出寶釵來,襲人忙迎上來見禮,寶釵忙扶住了。蔣玉菡偷看寶釵時,只見他身上穿著純素衣裳,頭上不多幾件銀飾,風姿安詳,舉止沉重,未見笑謔而和若春風,不施脂粉已豔壓群芳,心下暗暗稱讚,口稱“嫂嫂”,拱手見禮。寶釵羞得忙低了頭側身回禮,道了叨擾,且隨襲人回房洗漱更衣。麝月卻知道這便是那年寶玉為他捱了一頓打的蔣玉菡,不禁下死眼看了兩眼,只見他穿一件洋緞鑲金線的絳色縐綢襖兒,套一件湖水藍緞子面兒的珍珠毛半袖,腳上蹬著鑲邊的雙軟底薄靴,態度溫柔嫵媚,眼神流轉多情,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種形容不出的逸豔,比寶玉猶覺俊美秀麗,暗想襲人竟有此夫婿,也可謂奇緣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