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學生個兒很高,和陸易初差不多,雖然性格是那個樣子,長相還是可以唬唬人的,是去年入學的碩士研究生。在這個研究所做實驗的有研究生,也有技術員,還有研究員,成分比較複雜,學生主要是各自做各自的課題,也有幾個一組做的;技術員主要負責一些比較不好做的實驗部分,或幫學生收拾爛攤子,病理方面的技術員主要負責製片切片以及儀器使用,生物技術方面的技術員負責分子克隆中對臨床學生來說太基礎的部分,例如栽體構建,學生怎麼都篩不出的單克隆篩選等等之類;研究員單獨負責課題,較年輕的還沒拿到基金的中級職稱以下的研究人員歸在有課題的組,暫當作技術員使用。這是一個很大的研究所,所以前幾年陸易初從德國回國之後被這裡聘請時,是從助研的中級職稱開始聘的,最近兩年才評上副高。十幾年前如果有海外背景的話,很容易就能找到工作,而且待遇較好,但如今門檻逐年升高,晚幾年回國,又沒什麼太好的文章的話,常常不能找到合適的工作。他先前的頂頭上司是一個女的研究員,大概早了他年回國,當時是直接聘為正高。不過在這個不是人人可以找到工作的時代,有份工作已經很心滿意足了,沒什麼好抱怨的。陸易初在洗手檯前洗了手,看見實驗室的總管理員兼老技術員董嬸還在她辦公室裡,一旁的座位上還有個四五歲的小孩,覺得有點兒好奇,就走進去打了個招呼,問她怎麼還沒走。“哇,你怎麼溼成這樣?”董嬸老花鏡後的眼睛一瞪。“去小唐那兒交了份材料,領導急著要。”陸易初看了看那孩子。那孩子背對著他們坐在操作檯邊的高椅上,大概三四歲的樣子,穿戴很精神,低頭不知玩些什麼,“您中午不回去啦?”“這不是有任務嗎?”董嬸回頭看了眼那孩子。“誰的孩子?”“你新老闆的。”“是嗎?”陸易初有點疑惑地看著那孩子,這小孩不過才三四歲,他父親應該年紀不大吧?轉念一想,說不定是次子三子之類的。原先那個頂頭上司,女研究員,在崗十年,沒做出什麼成績,文章數目少得可憐。按領導的說法,就是隻“不下蛋的母雞,白養著老”,此話在科室被傳誦很久,那位女研究員本來打算當作沒聽見,但去年開始,領導就不斷在科會上強調:我們科不需要沒用的人,不出成績,就要保留獎金,為了面子上好過一點,我先不裁人,等你們自己引咎辭職。這句話在次次科會上出現之後,女研究員在十個月都拿不到獎金的情況下,終於確定自己就是靶目標了,在今年五六月時,聯絡了一個小的研究所,跳槽了。那位女研究員除了工作上稍微有些懈怠之外,為人並無太大的問題,她走的時候實驗室裡很是傷感了一把——陸易初更有一種兔死狐悲之感。當文章成為科研的終極目標之後,實驗就會變成急功近利的東西,於是探索性的研究變得不敢輕易嘗試,最近這個實驗室的基礎研究走的都是模仿他人或細化機制的研究,並沒有什麼太新穎的發現,恐怕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上司空缺了一個月之後,領導在上週的科會上正式宣佈已自美國引進人才。該人才是在哥大做出了很多研究成果的一位學者,據說文章發表在了包括《cell》在內的多個影響因子很高的雜誌,這一次是被重金挖角過來云云。上次的科會由於被安排了其他的政治任務,陸易初沒有參加,於是這些云云都是從別人那兒聽來的,知之不詳。陸易初看著那孩子的一頭黑髮,走到他身邊,問:“what are you dog?”那孩子抬頭看了他一眼。是個黃種人的孩子,先前並不知道新上司是黃種人的陸易初驚訝了一番。那孩子長得很漂亮,白白淨淨的,眉眼間有些熟悉。那個熟悉感幾乎令他心頭一滯。他苦笑一下,過敏了吧?那孩子低頭,沒搭理他。陸易初看見他在玩的是紙片,臺子上還有一本很厚的彩色畫,於是陸易初拿起那本畫冊,又問了一遍:“你在玩什麼?”孩子盯著他手上的畫冊,仍舊沒回答。陸易初作勢要走,說:“我拿走了哦。”衣角就被人扯住了。那孩子瞪著他,結結巴巴地說:“我,我的書。”陸易初揚揚手中的畫冊,那孩子伸手去夠,但夠不著,於是陸易初問:“你叫什麼名字?”那孩子不太情願地說:“小易。”陸易初一愣,然後問:“小毅?那你該叫我什麼?”那孩子煩惱地思考了半天,很困難地說:“陸,陸叔叔。”陸易初又是一怔。聽見身後董嬸站起來的聲音,然後聽見她說:“哎,您過來了?”陸易初看見那個孩子往他身後張望,露出一個陸易初確信自己見過無數次的笑容:“爸爸!”然後聽見身後帶笑的聲音,清晰透徹,說:“沒給您添麻煩吧?”陸易初轉身,看見的就是那張帶笑的臉,毫不遲疑地看著他。“爸爸,陸叔叔。”身邊孩子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