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微笑道:“老夫人,你適才在大堂上說你丈夫姓梁,後來又說你一家遭歹人殺害,惟你倖存。你此刻可以將你的冤情慢慢講來,講得愈細愈好。”
梁夫人輕輕點了點頭,一面去衣袖抽出個小布包雙手恭恭敬敬遞上給狄公。說道:“老爺,小民上了年歲,時常犯病,我梁氏一門死得好慘,望老爺替小民伸冤雪仇。這小包內是有關小民冤情的所有文字載錄,有狀詞,有批札,老爺閱讀了自會知道本來情由。”她低俯了身子又禁不住抽泣起來。
洪參軍遞過香茶,梁夫人慢慢呷了幾口。狄公輕輕開啟那小布包,見裡面是一大卷文書。他攤開首頁,見一份工筆小楷寫成的狀詞,筆鋒犀利,意勢酣激,且書法精湛,顯然是出於造詣甚深的文人儒者的手筆。狄公粗粗看了一遍,那狀紙上大致寫了廣州梁氏、林氏兩家富商間血海深仇的詳細本末。兩家的世仇是從林家一個公子誘姦了梁家的一個媳婦起因的。之後,林家肆無忌憚殘害梁家,以至梁家滿門遇害,並被林家搶奪了全部財產。狄公看到最後具款押印的日期,不覺暗吃一驚。問道:“梁夫人,這狀紙簽押的日期是二十年前?”
梁夫人瞪大了眼睛聲音微弱地說:“歲月愈久遠,仇痛愈益深切。二十年如一瞬,這一切正彷彿在眼前。”
狄公又翻閱了其他的狀卷,見大都是這一案件不同時期的延續和新的案情的記載。最近的一份狀卷是兩年前發生的事。——所有的狀捲上都有硃批“證據不足,不予受理”的字樣,並押簽了縣衙、州衙的各色印璽。
狄公不禁問道:“梁夫人,這許多案件均發生在廣州,你又為何離開廣州告到濮陽衙門來呢?”
梁夫人道:“被告主犯林藩現正在濮陽居住,小民千里追隨到此,故告到老爺堂前,還望老爺明鏡高懸,裁斷此案,替小民昭雪二十載沉冤。”
狄公道:“梁夫人,我將仔細閱讀這些狀卷。本堂一旦予以受理,即開堂鞫審,望梁夫人隨時來公堂質對聽審。”
梁夫人喜出望外,兩眼閃出淚花,連聲稱謝,跪拜再四,乃輕移蓮步,出來書齋。
洪參軍將梁夫人送出州衙後,又回進內衙。
狄公道:“這樁案子很能引人動火,一個狡詐的歹徒為一己之淫慾,不惜毀滅他人閤家性命,但他總不能逃脫律法的制裁,顯然梁夫人受了慘絕的打擊,極度的悲哀使他神思恍惚,時常失去自制。然而這樁案子是十分棘手的,那些州縣之所以知難而退,不予受理並不完全是由於梁夫人‘證據不足’。”
狄公喚來陶甘,和藹地對他說:“休要垂頭喪氣的!如今又有一個好差使委派於你。你此就去梁夫人宅下走一遭,凡是有關於她和她家的情況,你都一概打聽清楚,記住在肚內。然後再去尋訪一個名叫林藩的廣州富商,這林藩與梁夫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倆都是廣州人,先後遷居到這濮陽來的。但願你此去馬到成功,為我勘破此案立下頭功。”
陶甘陰鬱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瘦長蒼白的臉頰透出一層薄薄的紅暈。
第七章
且說馬榮領了狄公之命,回到衙舍將自己裝扮成一個遊民模樣,偷偷從州衙後花園的角門溜到了大街上,混在人群中專揀那乞丐成群的醃髒去處晃盪。街上行人見他一臉橫肉,來勢兇蠻,多有紛紛走避的,那沿街叫賣的小商販見了他都將貨物藏過一邊。馬榮心中不覺暗暗好笑。
漸漸馬榮覺得有些失望。——他遇到的都是些真正的乞丐、閒漢、小偷,並不曾見得一個遊方野僧或意圖出脫金釵的有疑嫌的無賴。
天快黑下來時,馬榮在一個小攤上買了一碗酸酒灌下肚,乘便與那賣酒的閒聊了幾句,才得知本城的歹徒、無賴都常去光顧“紅廟”。馬榮知道市井無賴、流民乞丐一般都喜歡在荒寺野廟中做下安樂窩,只不知道這“紅廟”究竟是什麼廟,因為大多寺廟的山門都是漆成紅色的。他略一轉念,伸手攔住了街上一個衣衫襤褸的小乞丐,命他將自己帶去“紅廟”。那小乞丐二話不說便引著他穿街過巷,曲曲彎彎來到一座道觀前。馬榮見那道觀的山門果然漆得血紅,便放了那小乞丐,小乞丐掙脫了手,飛也似地逃去了。
道觀很破舊,山門的重歇山簷上都長出了一尺多高的野草,道觀前兩側各有一排歪歪斜斜的木棚。昔時是小商小販及賣卦算命設攤的場所,如今都被閒漢、無賴、乞丐、小偷們佔了。木棚裡外散發著一股難聞的臭氣,昏暗的夜空下只見一個賣炸油糕的小攤,小攤一側的牆上燃著一個火把,火把下幾個賭徒正圍成一圈蹲著擲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