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什麼。他們置身其上的堤岸迅速地消失了。我在深秋的傍晚踏上家鄉的土地,離家五年之後重新回來時,我只能用外鄉人的口音向人打聽南門在什麼地方。我在那條狹長的街道走去時,一個比我小得多的孩子撲在樓上的視窗,一聲聲叫我:“小孩,小孩。”我聽到的是完全陌生的方言。幸虧我還記得南門,和我父母兄弟的名字,還有我的祖父。六歲時殘留下來的記憶,使我可以一路打聽著走去。我就是在那時候遇到了我的祖父孫有元,這個揹著包袱,懷抱油布雨傘的老人,在我叔叔家住滿一個月以後,正準備回到南門,風燭殘年的祖父在那條他應該是最熟悉的路上迷路了。我們是都忘記了對方的模樣以後,在路上相遇。那時候我已經走出縣城,來到了鄉間,一個三岔路口讓我無從選擇。我當時被落日的景色迷住了,所以我沒有立刻焦急起來,那是讓我的童年震驚的景色,我看到翻滾的烏雲和通紅的晚霞正逐漸融為一體,一輪紅日已經貼在了遠處的地平線上,開始它光芒四射的下沉。我站在落日的餘輝之中,對著太陽喊叫:“快沉下去,快沉下去。”
一團巨大的烏雲正向落日移去,我不願意看到落日被它吞沒。落日如我所願地沉沒以後,我才看到了祖父孫有元,他就站在我的身後,和我貼得那麼近。這個年邁的老人用一種懇求的眼神望著我,我就問他:
“到南門怎麼走?”他搖搖頭,嗡嗡地告訴我:
“我忘記了。”他忘記了?孫有元的回答讓我覺得有趣,我對他說: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為什麼要說忘記呢。”
他謙卑地向我笑了笑。那時候天色開始黑下來了,我趕緊選擇一條路匆匆走去,走了一陣我發現後面那個老頭正跟著我,我也不管他,繼續走了一會,我看到稻田裡有一個扎頭巾的女人,就問她:“前面是南門嗎?”“走錯啦。”那個女人挺起腰來說,“應該走那條路。”
那時天色馬上就要黑了,我立刻轉回去,老人也轉過身來往回走,他對我的緊跟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立刻撒腿跑開了,跑了一會回頭一看,他正趄趄趔趔地急步追來。這使我很生氣,我等他走近了,就對他說:
“喂,你別跟著我,你往那邊走。”
說完我轉身就走,我走回到三岔路口時,天已經完全黑了,我聽到了打雷的聲音,那時一點月光都沒有。我摸上了另一條路,急步走了一陣,發現那老人還跟著我,我轉回身向他喊叫:“你別跟著,我家很窮的,養不起你。”
這時候雨點下來了,我趕緊往前奔跑過去。我看到了遠處突然升起一片火光,越來越大的雨點與那片火糾纏起來,燃燒的火不僅沒有熄滅,反而逐漸增大。就如不可阻擋的呼喊,在雨中脫穎而出,熊熊燃燒。
藉著火光,我看到了那座通往南門的木橋,過去殘留的記憶讓我欣喜地感到,我已經回到了南門。我在雨中奔跑過去,一股熱浪向我席捲而來,雜亂的人聲也撲了過來。我接近村莊的時候,那片火光已經鋪在地上燃燒,雨開始小下來。我是在叫叫嚷嚷的聲音裡,走進了南門的村莊。
我的兩個兄弟裹著床單驚恐不安地站在那裡,我不知道他們就是孫光平和孫光明。同樣我也不知道那個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女人就是我的母親。他們旁邊是一些與火爭搶出來的物件,亂糟糟地堆在那裡。接下去我看到了一個赤裸著上身的男人,秋夜的涼風吹在他瘦骨伶仃的胸前,他聲音嘶啞地告訴周圍的人,有多少東西已經葬身火海。我看到他眼睛裡滾出了淚水,他向他們淒涼地笑了起來,說道:
“你們都看到大火了吧,壯觀是真壯觀,只是代價太大了。”
我那時不知道他就是我的父親,但他吸引了我,我就走到他身邊,響亮地說:“我要找孫廣才。”附錄自傳
1960年4月3日的中午,我出生在杭州的一家醫院裡,可能是婦幼保健醫院,當時我母親在浙江醫院,我父親在浙江省防疫站工作。有關我出生時的情景,我的父母沒有對我講述過,在我記憶中他們總是忙忙碌碌,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我幾乎沒有見過他們有空餘的時間坐在一起談談過去,或者談談我,他們第二個兒子出生時的情景。我母親曾經說起過我們在杭州時的片斷,她都是帶著回想的情緒去說,說我們住過的房子和周圍的景色,這對我是很重要的記憶,我們在杭州曾經有過的短暫生活,在我童年和少年時期一直是想象中最為美好的部分。我的父親在我一歲的時候,離開杭州來到一個叫海鹽的縣城,從而實現了他最大的願望,成為了一名外科醫生。我父親一輩子只念過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