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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部分

女人怔怔地看著他,眼神疲倦而倉皇,深處又透出一股子狠戾,眼角有一顆褐色小痣,莫青荷感到似曾相識,在記憶深處搜尋很久,他突然想起來,八年前的杭州,那家遠東間諜交換情報的麻將館,他在莫柳初身邊見過這個女人!

大約對方也想起了他,女人眼裡的戒備漸漸消退,她把凌亂的捲髮往後一撩,搖了搖頭。

“全上海的巡警都在抓捕他,共產黨,國民黨,還有沒撤走的日本特務,我不能讓他冒這個險。”

她開啟懷裡的小花布包,摸出一根澄亮的金條,塞進莫青荷手裡:“謝謝你。”

莫青荷回頭望著沈培楠,想讓他替自己出出主意,沈培楠抱臂站在門口,沉默了片刻:“你帶著這個癆病鬼,打算去哪?他要是半路死了,你埋了他?”

女人想了想:“先去鄉下避避風頭。”

“鄉下能弄到嗎啡?還是等他犯了癮把你掐死在路上?”

沈培楠唇邊浮出冷笑,話語咄咄逼人,那女人的臉上泛起一層慍怒的紅,張嘴想要還擊,卻發現他說的都是事實,倔強的咬著下唇,半晌轉頭看向窗外,努力控制情緒:“他才三十二歲”

沈培楠收斂神情,淡淡道:“跟我們走吧,去美國,找一家好些的療養中心,先給他治好病。”

這下不僅那女人發愣,莫青荷也呆住了。

沈培楠厭惡地瞥了莫柳初一眼:“他照顧少軒十多年,又把他送到我身邊,算我欠他一次。”

“沈哥”莫青荷的眼眶倏地紅了。

那女人看看躺在病床上的莫柳初,又看看沈培楠,顯然在衡量這次交易的可靠程度,很久都沒有說話,就在猶豫之時,啪的一聲脆響劃破病房的靜謐,莫柳初床頭的一隻玻璃杯摔在地上,碎了。

三人不約而同的轉向病床,只見莫柳初不知什麼時候醒了,正仰面躺著,眼睛睜開一條縫,大張著嘴,脫水的魚一般喘粗氣,乾瘦的四肢擺成一個大字,一隻胳膊搭在床頭,艱難地摸摸索索。

美雲撲過去,慌張地攥住莫柳初的手:“柳初,你醒了。”

莫柳初的嘴唇暴起一層幹皮,直著脖子想要說話,那女人急忙扶起他,往他背後放了一隻枕頭,莫柳初拉風箱似的喘了一陣,幾乎用出畢生力氣,斷斷續續道:“美雲,咱們跟他走。”

女人低頭望著莫柳初那隻乾瘦青白的手,睫毛沾著一點眼淚:“去外國?”

莫柳初微微張著嘴,竭力擠出一絲笑容:“你跟我都沒親沒故,去哪裡都一樣,我想明白了,這輩子為了活,賣國賣黨,沒什麼好後悔的,就悔一件事,這時候了,我還是沒本事、沒本事保護心愛的人”

他閉上眼睛,灰白的臉頰透出血色:“美雲,我不能再讓你讓你跟我受苦了。”

美雲忽然哭了,大顆大顆的眼淚跌落臉頰落,她抽回一隻手,捂著嘴巴,剋制住即將噴薄而出的啜泣:“那東西,你戒嗎?”

莫柳初點點頭:“戒,後半輩子,我陪你好好的過。”

美雲伏在他身上,雙肩聳動,痛痛快快的大聲哭泣,一頭蓬鬆的捲髮被淚水沾溼,溼漉漉的貼在臉上。莫柳初輕輕撫摸妻子的頭髮,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休息了片刻,他抬起頭,目光停在莫青荷身上:“少軒,叫嫂子。”

莫青荷又喜悅又悲傷,淚水快要湧出眼眶,他忙不迭的答應,用手背狠狠擦了擦眼睛,對著病床前的女人深深鞠了一躬,響亮地喊道:“嫂子!”

前塵如雲煙過眼,很多的愛恨,很多的故事,很多的分離與團圓,終於到了收尾的時候。

飛機起飛的那天天氣很好,視野開闊,萬里無雲,虹橋機場的客人川流不息,皮鞋,布鞋,高跟鞋,中的西的,土的洋的,匯成了一闋熱鬧的交響曲。

莫青荷穿著新做的雪貂皮坎肩,眼裡含著不多不少三分笑,跟在沈培楠身邊,雪白的風毛將他襯得眉清目秀,他拎著一隻方格小皮箱,覺得自己在亂世裡漂了一大圈,臨到最後,依然是那個被養在家裡的小戲子。

當然,也有什麼不一樣了。

阿憶掙脫美雲的手,奶聲奶氣的叫著少軒叔叔,小步跑上前,莫青荷掏出一枚糖果,剝開糖紙放進他嘴裡,阿憶靦腆的笑著,漆黑的眼睛彎成兩隻月牙兒。

他牽著阿憶,一步步走向飛機舷梯,身後人潮洶湧,那些粉光霞豔,紙醉金迷,戰火與硝煙,生存與毀滅,信仰和沉淪都漸漸失去色彩,就像一出唱到尾聲的戲,演員下場,大幕合攏,觀眾從一場黃粱夢中驚醒,驚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