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一天,上的都是各人拿手好戲,《拾玉銷》、《豔陽樓》、《火燒裴元慶》、《霸王別姬》
懷玉在人海中浮升了,金光燦燦的大舞臺,任他一個人翻騰。到了表演摔叉時,平素他一口氣可以來七個,這回,因掌聲彩聲,百鳥亂鳴,鐘鼓齊放,他非要來十二個不肯罷休。——觀眾的反應如暴雷急雨,打在身上竟是會疼的。
原來真的“打在身上”了。
上海觀眾們,尤其是小姐太太,聽戲聽得高興,就把“東西”給扔向臺上,你扔我扔的,都不知是什麼。
鬥志昂揚的懷玉,只顧得他要定這個碼頭了。
末了在後臺,洪班主眉開眼笑,開啟一個個的小包,有團了花綠鈔票的,有用小手絹裹了首飾,難怪有份量。
他把其中一個戒指,放嘴上一咬,呀,是真金。
遞予一身淋漓的懷玉:
“光這就值許多銀洋了!”
再給開啟另一個,是塊麻紗手絹,繡上一朵淡紫小花,藤蔓糾纏。
忽聞驚歎:
“咦,這是什麼寶?”
——是個紫玉戒指,四周灑上碎鑽,用碎鑽來烘托出當中整塊鍵豔迷醉的石頭,那淡紫,叫懷玉一陣目眩。不知是誰這麼地捧他呢?
“唐先生。”
懷玉循聲回身一望。
這個人他見過,也得罪過。
段娉婷今兒晚上先把髮型改變了,全給抹至臉後,生生露出一張俏臉,額角有數鉤不肯馴服的發花相伴。
懷玉第一次正正對準她的眼睛,是一種說不出名堂的棕色,在後臺這花團錦簇燈聲鏡語的微醒境地,那棕色變了,竟帶點紅色。
她道:
“原來是這樣的,光一個人,也演得來一齣戲!”
望著似笑非笑的段娉婷,懷玉心虛了,莫非她記恨?因為他那般直截了當地說了一句不中聽的話;她便來回報?
他分辨不出自己的處境。
是的,這個女人成名得太容易了,人人都呵護著,用甜言蜜語來哄她,在她身上打主意。自己何必同樣順著她?人到無求品自高,懷玉也是頭順毛驢,以為她找碴來了,受不得,不免還以心高氣傲:
“舞臺當然比不得拍電影,出了錯,可不能重來的。”
“你倒贏了不少彩聲。”
“在臺上我可是‘心中有戲,目中無人’。段小姐請多指教。”
段嫂嫂伸出玉手,跟懷玉一握。雖仍是輕的,卻比第一回重了。
放開時手指無意地在懷玉那帶汗的掌心一拖,盈盈淺笑便離去了。
他什麼都來不及。
來不及回應,來不及笑,來不及說,她便消失了。
只餘那隻碎鑽紫玉戒指,在梳妝鏡前巧笑。
懷玉的心,七上八溶。
那位永遠的女秘書瑪麗小姐,往往及時地出現,朝懷玉:
“唐先生,段小姐請你一塊宵夜去。她在汽車上。”
懷玉一慌,忙拎起戒指:
“請代還段小姐。”
“你怎麼知道是誰送的?不定是段小姐呀。”瑪麗促狹地道:“有刻上名字麼?還是你一廂情願編派是她的禮物?”
只窘得懷玉張口結舌。
“怎麼啦,要說唐先生自家踉段小姐說。”
“我不去了”
“開玩笑。還敢不賞這個臉?別要小姐等了。”瑪麗笑。
懷玉迴心一想,沒這個必要,陪小姐去吃一趟宵夜幹麼?也不外是門面話。就是不要發生任何事件——事件?像一個幻覺,在眼前,光彩奪目,待要伸出手去,可是炙人的。他也無愧於心。放還是推了:
“對不起,明兒還要早起排練,待會要跟班裡的聚一聚。我不去了。不好意思,讓你撓頭了。”看來真不是開玩笑。
不一會就聽到外面汽車悻悻然地開走了。誰誰搪過她?
一個初來涉到的外人,不識好歹。初生猛獸,沒見過世途,所以不賞這個臉,就是連沒感覺的鐵造的汽車,也受不得,故絕塵急去。班裡一夥人不知道來龍去脈,連懷玉也不知道來龍去脈。
卸了裝,行內的便帶他們宵夜去。一路都很高興,因為賣了個滿堂。
在路邊吃雞粥、茶葉蛋,還有出名的硬貨排骨年糕。一塊排門板,上面有紅筆寫上“排骨大王”,門庭如市。排骨是常州、無錫的豬肉造的,年糕是松江大米,放在石田裡用木榔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