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懷風聽他這樣說,心裡不免覺得慘淡。
想起白雲飛也是富貴出生,一失了父母,便悽慘到這境地,不免聯想到自己當日,被二孃搶了家產,流落到北京來,又受姐夫的羞辱,然而自己又比白雲飛好一些,沒有吸毒薄情的舅舅舅母,還遇上了白雪嵐……
想著想著,就停了腳步,站在晚風中。
白雲飛反而笑了,「別做這副感慨的模樣。七十二行,行行出狀元。唱戲的也和別的行當一樣,不登臺就拿不到薪水,並沒有不平等之處。何以如此,反而顯得我似乎需要同情了。」
宣懷風蹙眉道,「你說什麼同情不同情的,我就不好開口說什麼了。我知道,白雪嵐心裡,總當你是朋友。既然是朋友,就該有朋友之義,你有什麼為難的事,或者家裡有急用,或者要看病,不應不和我們說。難道你和當鋪的老闆,反而比和我們更有交情?」
白雲飛一怔。
他從來不知道宣懷風也如此有說話的才能。
而說的話,不但合理,也十分情摯感人,字字都敲在他心坎上。
感觸一起,眼眶便有些溼潤了。
只是唱戲的人,不怕掉那些戲裡戲外的假眼淚,卻最怕在人前掉真眼淚。他眼眶一熱,趕緊就忍住了,扯著薄唇笑道,「白總長心裡,當我是朋友。但你心裡,又怎樣呢?我怕是高攀不上。」
宣懷風正容,「那你覺得我心裡怎樣?我無緣無故,敷衍你做什麼?」
白雲飛聽了,不再笑了,垂下眼,默默無話。
宣懷風便也默然。
兩人又繼續往前走,到了門房那,宣懷風和聽差吩咐了叫司機送白雲飛回家。今晚公館辦晚會,司機和橋車都是隨時預備著送人的,一聽宣懷風叫,立即就來了,停在大門外等著。
白雲飛臨上車了,才對著宣懷風低聲說,「你的關心,我很感激。別的多餘的話,我也就不說了。」
抓住宣懷風的手,緊緊地握了握,上車去了。
宣懷風送了白雲飛,長嘆一聲,轉回來客廳,剛好又碰上黃萬山他們一群人,一邊走著,一邊談笑得很快活。
宣懷風問,「賞過荷花了?」
黃萬山說,「多謝,多謝,真是好花。社會名流衣香鬢影,迷人夜色花魂樹魄,都足以寫一篇稿子投給報社了。我們吃飽喝足,不該繼續打擾,正打算找你告辭呢。過幾日再約你出來會會,有沒有空?」
宣懷風說,「這麼早就走嗎?」
黃萬山道,「還早?你看看什麼鐘點了?尤其是才復,一向是早睡的人,明天還要教學生呢。不過我看裡頭那些大官們,倒是很習慣通宵達旦狂歡。我看見後院裡開著一桌麻將,幾個太太姨太太模樣的人坐在那,小荷包裡鈔票都是五元十元一張地往外掏,好熱鬧。我們一個月的薪水也不夠他們打半圈的。」
謝才復說,「你少批評兩句吧,裡面那些也是人家請來的客人,說這些有什麼意思?」
黃萬山說,「對極,對極。等我們出去再批評,免得讓人在牆角偷聽了。」
宣懷風忍不住笑道,「萬山,你當了記者,嘴巴更不饒人。小心秘密警察抓了你去。」
黃萬山便誇張地捂住嘴巴,做了個俏皮的鬼臉。
夜已沉了,他們要走,宣懷風也不多挽留,親自送了他們出大門,問他們要不要車送。
承平擺手說,「不用,不用。晚風這麼好,我們幾個一道走著回去,更舒服。懷風,你現在是大人物了。今晚承蒙招待,下回吃小館子,我來做個東道,你可不要嫌棄不來。」
幾人在月色下興高采烈,背影漸去漸遠了。
宣懷風連送了兩回客,再回到客廳,客人已經少了許多,只有十來個還在西洋樂隊的演奏下抱著跳舞。他感到有些奇怪,剛才回來時還見到門口停著許多漂亮光鮮的轎車呢,怎麼一會子就走了?
一問聽差,聽差笑著說,「走是走了幾個,那都是明天有公務的官老爺們,不得不走的。那些太太姨太太少爺小姐們,無事的人,閒著恨不得玩到天亮呢。總長說既然請了來,就該讓人家盡興,叫人在後面幾個廂房裡擺了麻將牌九各色玩意,隨他們耍。又有一個什麼黃次長,送了一臺敲大鼓的來,又不知道誰,送了一臺說書的來。現在十停裡面,有九停都在公館裡各處樂呢。」
宣懷風仔細一聽,果然,在客廳的西洋樂中,隱隱聽見別處傳來的鼓點,裡面夾著咿咿呀呀的二胡,也不知道拉的是什麼曲。
宣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