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有點窘迫地垂下頭去,過了一會兒,又問:“護國公於朕、於國都恩重如山,朕若不能讓你享盡榮華、安心歸老,怎對得起先帝和朕自己的良心?莫若朕現在賜你一方領地、良田千畝,並封你為王?這樣即便你沒了兵權,那些別有用心之人也不敢輕舉妄動。”
秦獷苦笑:“罷了,臣將諸家兵法熟記於心,卻不通官場為人之道,實在不適合呆在這九重宮闕之中,趁如今名聲還沒被完全抹黑,還是及時功成身退吧。而且——這些年間,無論臣怎麼努力,心裡都實在是無法放下那人。當初臣虧欠他良多,如今好不容易得到了他的訊息,自是要去他身邊……還債的。”
天子想了想,悽然笑道:“還債麼?大概江叔叔也不需要你還。朕敬你如父,如今你說要走,朕也尊重你的意願,不會強留。為免日後有人刁難,朕賜你免死金牌一塊,見牌如見朕。今後無論何時何地,若你們身陷困境,金牌可免一切責難。”說罷便命人去取金牌來。
秦獷謝過天子,跪下一拜,並誠懇地承諾,他在生之年,若有朝一日洛朝又發生大亂,只要天子派人來召,他必定重披戰袍、為國出征。
天子聞言,感動之餘,鄭重地對秦獷道:“請護國公放心,朕今後定當勵精圖治、富國安民,不會讓那一天到來!”
秦獷欣慰地笑笑,再度向天子拜別。皇后從下人口中聽聞秦獷要走,急忙出來送行,拉著秦獷哭得臉上胭脂都花了。他二人是秦獷從小看到大的,此時秦獷心裡也是相當不捨,強作笑顏寬慰了皇后幾句,本想勸他們夫婦莫再爭吵、相敬如賓過平和日子,但這說到底是夫妻私事,他一介外人而且又只是臣子,實在不好干涉,話到嘴邊也難以出口,最後只好作罷。
天子大致也從近日種種流言中得悉秦獷思人心切,提出要賜秦獷千里良馬,好讓他儘快趕到南海,然而秦獷卻謝絕了他的好意,褪去朝服,換了身普通行裝,獨自一人帶著簡單的行囊,從馬廄裡牽出了當初義軍南征北戰時一直跟隨他的那匹白馬。白馬的年齡如今也有二十餘歲,體態也不復當年那般健壯。秦獷撫了撫它頸上鬃毛,對它說:“這回是我最後一次遠征,請你幫個忙吧。”老馬跟隨主人多年,彷彿知曉了秦獷的心事,一出城門就揚起頭,撒開蹄子,盡最大的力氣馱著秦獷朝前路飛奔而去。
曾載他四方征戰的馬蹄再次踏過了中原,出了五省,往南方奔去。沿途湖光山色、的皪春芳,他都無心觀賞,只顧快馬加鞭趕往南海,心內所念惟江平明這三字。十三年前與江平明的初識,之後歷盡艱辛,直到最後二人訣別前夜,這期間種種光景,明明十年已過,在他腦海中卻仍然歷歷在目。二人分開的時間早已比他們相處的時間更長得多,如今山水依舊,草木枯榮,而人卻年歲徒長,只道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秦獷多年征戰在外,沐風櫛雨,面容要比宮中那些錦衣玉食的文官更顯滄桑,如今已是鬍髭滿腮,兩鬢也能看見幾絲白髮。那人不曉得是否也容顏已變,不知若是見了面,彼此能否認出對方來。想自己這半生出生入死,到頭來還是孑然一人,如無根落葉,心中不免悵然。若當年能隨了他一同離開京城,不知現在是否會過得更快活呢……
待到四月中原春花落盡時,秦獷總算趕到了時已酷熱的極南之地。九年後,南海比當年他們流落之此時繁華了不少,大抵是當初連年戰亂,使得中原不少百姓紛紛逃至此處避難,並安居於此之故。幾經打聽之後,秦獷總算找到了信中提到的南坑鎮。這個鎮不算大,但街上也人來人往,沿路攤鋪林立,叫賣之聲不絕於耳,看起來生活頗為便利。秦獷下馬,牽著馬走進了題有“南坑鎮”三字的大牌坊,一時心潮澎湃,四下拉住過往行人,問他們知不知道江沙其人。大部分人聽到江沙這名字時都一臉茫然,問了好幾個人後,總算有個老大爺應道:“我是沒聽過你說的這個名字,要說會畫畫,我倒知道鎮上有個書生模樣的人,每隔幾日就在恩平街口那裡擺攤代人寫個書信,如果有人請他幫忙畫個畫像之類的,他也會畫,而且聽說畫得不錯……”秦獷決心碰碰運氣,便向大爺問了恩平街的具體方位,牽馬往恩平街走去。
還未到街口,遠遠地就看見一個書畫攤子,攤前一人正襟危坐,正聚精會神地執筆寫著什麼。秦獷按捺住心中激動,慢步走進那攤子,剛好攤前人寫完一筆,正抬起頭來。二人目光對上的剎那間,秦獷就認出來了,眼前這人就是他這些年來魂牽夢繞的那個人。不知是否真是由於種族不同,歲月似乎並未在他臉上留下多少痕跡。雖說他一人浪跡至此,容顏卻並非秦獷先前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