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至於九族……我無親無友,也談不上宗族,夫君之族人數亦不算多,雖是九族,便如你所見,也只有數百人。只是所逃過一劫的,終只有他一個。”
“他禍亂天下,只為一己之權心過重,到最後也不過落得個這般下場,旁人不說,連得嬌妻幼女亦是命隕,英雄梟雄,不過只差一字,卻謬之千里。”
一直看著幽冥黃澗的女子忽然輕笑出聲,漾起復雜難辨的笑意中有極不明顯的鄙夷與不屑,卻又帶著些微的自嘲與清明。
“那昏君待天下百姓為豬狗奴僕,縱使造反,也是人心。”
“那你可曾想過,萬一他是騙你的呢?這種事,從來都沒有個分明的曲折是非黑白兩清可言……至親之人犯下這等重罪,你們下世,恐怕也不會有什麼好的歸宿。你不會不懂。”
青年沒有得到回答,一時間沉默瀰漫。他搖了搖頭,笑了笑,又說道:“也罷,說是要問你個問題的,卻說了這麼多不相干的話。”
他斂了笑意,凝重了神色,極慢的吐出一字一句,彷彿那是藏了千萬年的秘密,在唇中舌上埋的生了根,極艱難才拔除。
素顏素衣的女子俯首看水,那水飛羽皆沉,映不出任何東西,偶爾發出層層水波擊打的輕微聲響,在這寂寥的空間中,亦是動靜頗大。
“我只想知道,你悔也不悔。”
“我不後悔。”
“為什麼,他是叛亂的禍首,他攪得天下不安,他被世人唾罵名聲不堪,他害得你家破人亡,你為何仍是這般無怨無悔。”
“呵呵,我當然知道,你說的這些,沒有人
會比我更清楚了。”
她回眸一笑,恍惚間竟似有光芒閃爍,像極了鬼界永不可見的陽光。
“但悔不悔,就只是我們兩人間的事,我只知道,我愛他,他愛我,這便足夠,其他所有,根本不重要。”
多麼痴傻,多麼愚蠢,多麼固執,多麼自私。
但那麼徹底決絕,任性到隨意,便如這天下算來,不過只是我和你。
痴兒。
青年扯起嘴角,露出個清淡的微笑,恰如雲破日出。
不見有絲毫動作,上一刻他還在拂平衣上褶皺,下一刻只是手略抬身便已至岸上花叢間。
小小的女童驚奇望去,卻見濃霧又起,漸漸遮蓋了那人頭身,只餘一雙含笑眼眸若隱若現,看著她們的小筏子緩緩遠去。
霧中有花招搖,鮮紅如血,長長的莖糾纏在一起,不可分離。
遠處傳來鬼差的吆喝之聲,也漸漸能夠看清一座石橋,橋上重影綽綽,竟似人間舊時光,月上高天看花燈。
她伸手攬過女童,輕輕拍著哼起歌謠,隨著水流一搖一晃的上下起伏,沉沉睡去,直到彼岸。
他兩條長腿交疊躺臥,嘴裡叼著草根,一如尚在陽世時那般慵閒散漫的模樣,只是曼珠沙華毫無味道,他叼了這許多年,自是無比想念那嫩草微微的苦澀和清甜。
他想起女子背影即將堙隱沒在遠處,有聲音悠悠盪來。
“你是在等什麼人吧,縱然我看不穿,卻也猜得出……你又有什麼資格,說我痴傻呢。”
是啊,多麼可笑,聰明一世,今時方知才我是這世間最痴傻的人。
可是,我也不後悔。
故人故事,其實都已忘的差不多,即便隱約記得,也都已入了輪迴,但為何,還不肯走。
他忽覺很想喝酒,卻著實想不起那酒的名字,只記得甘甜滋味,舌底酸澀,津液微苦,綿長如一夢。
清風吹拂,原本傾倒於地面的樹木紛紛如畫面倒退般自行立起,再度深深紮根於地底,枝葉微移,日影晃動,摩挲出細小聲響。
仍是一派的寂滅之景,全無蟲鳴鳥啼,只有森寒冰冷之意瀰漫如霧,再度籠罩上來,緩緩遊移,遮住漸漸合攏的地縫,隔開這片幽深秘境。
逐漸變得逼仄狹窄的裂谷中,黑暗愈加深濃,只能依稀感覺出是向著地底深處而去。
這狹窄裂縫彎道極多而凸凹不平,不時便只能容一人透過,沿路石壁上參差巨石如同獠牙般森森伸出,奇詭刁鑽,隱藏在黑黢黢的空間中
,彷彿無形的利刃屏障,阻擋撕碎一切過往者,稍不留神,便會在其上撞個粉身碎骨。
那兩道身影急速跳躍穿梭其間,絲毫不為那尖利巨石所困,游龍般矯健靈活,瞬息消失,只留殘影依稀。
一時寂然,只有行動間衣衫簌簌的聲響被風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