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穿一身挺括齊整的軍裝,裝扮甚為周全嚴謹,軍帽馬靴武裝帶束出鶴勢螂形的模子,走起路來步伐穩健。順著車頭上兩束燈光走過來,靴底磕噠磕噠砸得路面連連作響,這響聲不慌不忙,是有條不紊的拍子。及至到了車窗前躬身搭了隻手在車頂上,這人終於從帽簷的陰影下露出了大半張線條硬朗的面孔,一開口口氣輕浮,對著下到一半的車玻璃內的沈延生緩聲問道:“沈會長,哪兒去啊?”
看他這模樣和腔調,在加上橫攔在前面的汽車,怕是不能輕易的就放人走。沈延生盯了他的面孔,心裡那團魯莽的火氣稍稍有所壓制,因而冷著臉答道:“我準備去一趟虞府。”
“虞府?奔喪去?”說著話,趙寶栓又敲了敲車玻璃,繼續道,“正好我也要去,你帶上我?”
沈延生說:“以我們兩個現在的立場,恐怕不適合一起在那樣的場合出現。你要是真心準備去,這兩天找個時候自己去就行。”
看小白臉紅口白牙說的這樣一本正經,趙寶栓心裡就有點不舒服,床上床下兩個模樣,要不是他心裡還記著小白臉的好,這光景下簡直都要懷疑是不是自己頭昏眼花睡錯了人。
無可奈何的笑了笑,趙寶栓起身對著自己的司機擺了擺手,小白車立刻就向著邊上開出去,給沈延生騰出條道。
沈家司機眼疾手快,立馬就把汽車發動著開起來,由慢到快,漸漸加著速度,一邊又從後視鏡裡悄悄的去看自家先生的臉。那臉陰得不行,都快擰出水了。
縮著脊背把目光轉回前面去,司機一路沉默專心開車。生怕一個眼神接觸就踩了人心尖上的地雷,好端端的炸得自己灰飛煙滅。
沈延生的小車在道上駛得飛快,此時的虞府內也是一片上下忙碌的光景。丫頭傭人們統一的穿戴了白麻的孝服,走路說話都是輕聲輕氣的,唯恐驚擾了宅內的家眷。正門的樓裡騰出一大間做了靈堂,除了奔走的下人,還有幾個遠地趕來的親戚,三三兩兩的跪在靈堂上,有幾個不知道是哭暈了還是跪暈了,淒涼的倚在旁人肩上,用寬白的衣袖一遍遍的抹著臉。
沈延生到的時候並沒有在靈堂裡看到虞定堯,只有虞棠海的兩個女兒和大女婿在那裡招待著前來奔喪的賓客。虞太太面色慘白,端坐在棺木旁邊,髮鬢上壓了一朵白花。一動不動的,她幾乎把自己坐成一座玉石雕像,冷的眼睛冷的嘴唇,只有一雙眼眶周圍微微浮了圈腫。目光筆直的盯著自己眼前的一方地面,她也不知道是在看什麼,兩隻眼睛好像也忘記了要掙要眨,只剩下眼底不時閃動的水光。
沈延生看她眼睛裡的眼淚乾了流,流了幹,便低下頭默不作聲的去旁邊的傭人手裡接了一把紙錢和幾個錫紙元寶。走到火盆前面一樣一樣的燒進去,他心裡那種無比沉重的罪惡感又浮現出來。
火盆內,金紅的火苗正在瘋狂的卷嗜著那些或黃或白的紙質財寶,燎燒不盡的菸灰成了無數輕飄飛舞的黑色蝴蝶,交織在火焰叢的上方,好像一支不知疲倦卻又最終滅亡的舞蹈。沈延生跪在蒲團上,目不轉睛的盯,盯了一會兒眼睛就模糊了。鼻頭尖上熱熱的烤出一股熱潮,讓他覺得這盆裡的火其實都是富有生命的活物。活物知道善惡懂得是非,是來自天上的使者,使者又指著他的鼻尖在他面前露出了懲惡揚善的表情,讓他止不住的渾身難受起來。
虞鎮長呀,紙錢我也給你燒了這許多,侄子我也會好好替你照顧起來,你要是還有什麼放心不下的,晚上託個夢直接告訴我,可不要暗地裡下絆子來害我啊。
沈延生向來不信什麼鬼神之說,然而這樣的氣氛與心緒之下又免不了惴惴的不可自拔。燒盡了手裡的,他又跟傭人手裡要來一些,直燒了一大捧金紙疊的大元寶,才終於安心似的從地上站起來。可剛站起來,他又兩腿發軟的當場倒下去,原來不知不覺跪了多長時間,兩隻腳已經痠麻得無法動彈了。
邊上的兩個丫頭看他對自家主人這樣的情深意重,便主動的上前來扶住他。及至把人扶到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又有傭人送來了緩口的熱茶。沈延生垂著腦袋只管把身子歪向一邊,對著送過來的茶碗搖了搖手說:“不喝了,喝不下。”丫頭聽他這樣講,大概是想到了老爺子偶爾慈祥的樣子,因而抹著眼淚又往旁邊退下去了。
沈延生坐在椅子上,兩條腿裡面酸了麻,麻了酸,好像骨髓芯子裡過著無數手腳毛糙的爬蟲,直撓得他從內向外的痠軟無力,無法忍耐。
靈堂上的顏色只有黑與白兩種,單調壓抑並且沉悶。沈延生在那白色的幕帷底下待了一會兒,時不時的便要陷入自